第27章 琉璃之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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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9年的初秋,哥廷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清澈的蔚蓝,阳光明亮却缺乏温度,像一块冷却中的琉璃,通透而冰冷。栗树的花早已凋谢,结出了毛刺刺的果实,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枯叶和潮湿泥土的萧索气息。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田野里一片金黄,但对于蛰伏在北街阁楼里的那个灵魂而言,生命的汁液似乎正不可逆转地走向枯竭。

  艾莎·黎曼二十三岁了。如果说几年前,她的身体还只是脆弱,像一件需要小心轻放的精致瓷器,那么现在,这件瓷器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不断蔓延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在一阵轻微的压力下彻底迸裂。死亡的阴影,不再是遥远天际模糊的乌云,而是化作了她呼吸间的每一次艰难的喘息,化作了她日渐消瘦的腕骨上那清晰可见的、青蓝色的血管脉络。

  病情的加重是缓慢而无情的,如同滴水穿石。起初只是更容易感到疲惫,上下阁楼的喘息声更重了些。接着,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咳嗽变得更加频繁,更加深入肺腑。咳声不再仅仅是干涩的刺激,而是带着一种从胸腔深处掏挖东西的、令人牙酸的浊音。然后,在一个清晨,当她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平息后,她移开手帕,看到了那抹刺目的、如同早春残梅般的嫣红。

  咳血了。

  第一次看到那血迹时,艾莎有片刻的怔忡。她看着手帕上那团逐渐晕开的红色,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现象。她默默地将手帕浸入冷水,看着血色慢慢变淡,化开,如同墨滴入水。没有惊慌,没有叫喊,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宿命般的了然。肺结核的魔咒,那个夺走了她父亲、如同家族诅咒般的幽灵,终于彻底显形,牢牢攫住了她。

  自此,咳血成了常态。血色时淡时浓,有时只是痰中带有的血丝,有时则是更令人不安的、小团块的暗红。她备下了一叠素白的手帕,用过即浸入床边的水盆里,盆中的清水常常在一天结束时泛着不祥的淡粉色。一种腐败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气味,开始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房间和衣物上,与书卷、墨水和药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标志着她存在状态的、凄艳而悲凉的气息。

  外貌与状态的残酷反差

  她的外貌变化是触目惊心的。曾经那种少女式的、瓷器般的苍白,如今已被一种透明感所取代。她的皮肤薄得近乎脆弱,仿佛下面不是血肉,而是清冷的月光,淡青色的血管网络在额角、太阳穴和纤细的手背上清晰可见,如同冰裂纹理。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加突出,上面偶尔会因低热泛起两团病态的绯红,像拙劣的化妆,更衬得其余部分的肤色死白。眼眶深陷,周遭是浓重的、如同烟熏般的青黑色阴影,这使得她那双深褐色的、本就异常巨大的眼眸,显得更加硕大、更加深邃,也更加……令人不安。

  这双眼睛,成了她身上生命力与毁灭力交锋最激烈的战场。当病痛暂时退潮,当她沉浸于数学的思考时,这双眼眸依然能迸发出那种锐利得足以穿透表象的智力光芒,燃烧着非人的专注与洞察力。这光芒与她枯槁的形容形成一种近乎诡异的、惊心动魄的对比,仿佛有某种过于强大的灵魂,正寄居在一具即将彻底朽坏的躯壳之中,拼命地燃烧着最后的能量,想要破壳而出。

  然而,更多的时候,疲惫和病痛会如潮水般涌上,将那光芒淹没。那时,她的眼神会变得空洞、涣散,蒙上一层因发热和痛苦而产生的水雾,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投向虚空中的某处,仿佛在凝视着自身内部正在发生的、缓慢的崩解过程。她的身体畏寒,即使在微凉的秋季,也总是裹着厚厚的披肩和毯子,但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小心,每一次起身、每一次伸手取书,都像是一个需要精密计算的、耗能巨大的工程,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

  思想的星辰与躯体的尘埃

  就在这具“琉璃之躯”加速朽坏的同时,艾莎·黎曼的学术生命,却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闪烁着越来越耀眼的光芒。

  她那篇关于“解析拓扑动力学”雏形和“艾莎对偶猜想”的论文,尽管最初在哥廷根的小圈子里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不解,但其中蕴含的惊人洞察力和几何化的新颖视角,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缓慢地扩散。一些有远见的年轻数学家开始认真研读她的手稿抄本,试图理解她那将离散序列与流形几何深刻联系起来的框架。尽管克莱因的审慎态度像一座冰山挡在前面,但“艾莎空间”、“几何-解析对应”这些词汇,已经开始在更广泛的私下讨论中被提及。

  她开创了一个新的分支,尽管这个分支还远未成熟,甚至其合法性仍被主流质疑。她拥有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数学对象和定理。在抽象的思想王国里,她正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种日益增长的学术声誉与加速朽坏的肉身之间形成的残酷反差,强烈到令人窒息。她的思维可以在一瞬间飞跃无限维的流形空间,洞察几何结构的深层对称性,但她的肺部,却连完成一次顺畅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她可以定义复杂的数学对象,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最基本的代谢。她正在为数学世界绘制未来的星图,而她自己的生命烛火,却在风中摇曳欲熄。

  她身边的人,首先是她的房东太太——一位善良而略显唠叨的寡妇,以及偶尔上门、受莫斯特教授旧情所托前来探望的一位年轻助教,开始清晰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与艾莎·黎曼那非凡思想赛跑的,不再是学术界的质疑或理解的速度,而是死神本身。

  房东太太会忧心忡忡地看着艾莎几乎未动的餐盘,听着阁楼传来的、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对邻居低声叹息:“那位小姐……唉,真是太可怜了。脑子那么聪明,可这身子骨……我看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的叹息中,混杂着同情与一种基于世俗经验的、近乎确定的预感。

  那位年轻助教,在一次送书时,恰好目睹了艾莎咳血后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面色如纸却仍强撑着想要继续讨论一个数学细节的情景。他离开时,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震惊与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种可能改变数学进程的天才,正被囚禁在一具如此不可靠的容器里,时间成为了最残酷的敌人。

  艾莎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对死亡的逼近有一种异常的清醒。这种清醒没有带来恐慌,反而带来一种可怕的、近乎残忍的紧迫感。时间不再是河流,而是从沙漏中飞速坠落的、所剩无几的沙粒。每一次咳嗽,每一次晕眩,都在提醒她终点线的临近。

  于是,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压榨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她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在油灯下工作到深夜,直到视线模糊、手指痉挛才不得不停下。她与身体的需求对抗,忽略饥饿,强忍不适,只为了能将脑海中那些翻腾的思绪多捕捉一些下来,固化在稿纸上。她知道,她的身体是“琉璃之躯”,光芒易碎,所以她必须在彻底破碎之前,将内在的光尽可能地释放出来。

  她坐在窗边,秋日的凉意透过玻璃渗入。她裹紧披肩,纤细得如同鸟爪般的手指握住笔,在稿纸上艰难地移动着。笔迹时而因虚弱而颤抖模糊,时而又因精神的极度集中而变得异常坚定、清晰。她正在与一个关于L函数零点分布的难题搏斗,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猛地弯下腰,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咳嗽平息后,她喘息着,靠在椅背上,闭着眼,脸色灰败。但仅仅几分钟后,她再次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稿纸上,仿佛刚才那场与死神的短暂交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重新拿起了笔。

  窗外,是哥廷根秋天高远而冷漠的天空。窗内,是一个正在与时间、与病魔、也与数学的终极奥秘进行着一场注定悲剧性、却又无比壮丽赛跑的灵魂。她的躯体如同琉璃,日渐透明,濒临破碎;但她的思想,却试图在那琉璃破碎之前,折射出通往永恒真理的、最璀璨的光芒。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他们见证的,不仅是一位数学家的成长,更是一场生命与天赋之间,惊心动魄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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