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孤灯不灭,千机自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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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前,他撕碎儒衫,抛却玉冠,独自一人踏出成都南门。

  雨一直下,山路泥泞难行,盘缠早尽,靠采野果度日。

  直至昨夜雷暴,才寻得这荒废多年的山神庙暂避风雨。

  谷雨时节的巴东深山,风雨如晦。

  破庙之内,油灯的豆大光焰在穿堂风中挣扎,将李承渊蜷缩的身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支离破碎。

  他手中捧着的那册《蜀锦新考》——这匿名寄来的册子,究竟是谁,在何时,将火种埋进了他的胸膛?

  书页已因潮气而微微卷曲,油墨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腥味,钻入鼻息。

  窗外,是密集的雨声,砸在残破的瓦片上,溅在荒芜的庭院里,噼啪作响,又汇成一片绵延不断的呜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单调而绝望。

  冷风从墙缝钻入,拂过他裸露的脚踝,带着山林深处腐叶与湿苔的寒意,令他不由裹紧单薄的衣衫。

  他的目光却早已不在书上,而是死死盯着墙角那块他从路上拾来的“一统锦”残片。

  在昏黄的光线下,那本该象征着魏国荣耀的牡丹,竟与代表蜀地风骨的芙蓉交缠在一起,彼此依存,构成一种前所未见的和谐。

  他伸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锦缎的纹理,那丝线温润而坚韧,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冰冷、充满血腥。

  指腹划过牡丹肥硕的花瓣,触感柔滑如凝脂;停在芙蓉清雅的蕊心,细密的经纬微微凸起,像大地脉络般清晰可辨。

  书页上,那句“文化非闭门守器,而在开窗迎光”的字句,如同一记重锤,反复敲击着他的心防。

  他一生所学,皆是守先王之道,存蜀汉之风骨,将任何外来之物都视为侵略与玷污。

  可现在,这匹锦缎,这本小册,这满城的机杼声,都在无声地质问他——他所坚守的,究竟是蜀地的魂,还是他自己的执念?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成都天工织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热火朝天。

  须发皆白的老绣师黄婆,正戴着一副水晶磨成的老花镜,小心翼翼地将一幅古旧的阵图拓在新的设计稿上。

  她身旁,十数名最顶尖的织娘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那是诸葛武侯留下的“八阵锦”纹样,是蜀汉军魂的最后象征,其织法早已失传,只剩图样流传于世。

  如今,黄婆竟要将这代表着“战”与“守”的兵法图腾,融入象征“和”与“统”的一统锦中。

  数日不眠不休,当最后一根丝线落下,黄-版的一统锦终于问世。

  它不再是简单的牡丹与芙蓉的交织,而是以一种更玄奥的“九宫回环”图案呈现。

  九朵芙蓉拱卫着中央一朵盛放的牡丹,外围则以八阵图的简笔纹样作为边框,层层递进,循环往复。

  黄婆为它取名“归治”,寓意“兵法归治,战止于文”。

  柳娘亲自坐上织机,试织首匹。

  当那匹流光溢彩、既含沙场铁血又蕴庙堂雍容的新锦从机杼上卸下时,整个织坊鸦雀无声。

  只余下织机余韵微震,嗡鸣未绝,如同神灵低语。

  柳娘拿起早已备好的笔墨,在锦缎的留白处,题下了一行字。

  她写的不是歌功颂德的辞藻,而是——“此锦非祭亡魂,乃慰生者。”

  这十个字,如同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蜀地百姓心中最后一块坚冰。

  是啊,战争带走了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留下了无数孤儿寡母。

  如今,天子带来的不是杀戮与掠夺,而是让生者有衣穿、有饭吃、有尊严活下去的希望。

  这匹锦缎,慰藉的是活着的人。

  消息传开,连那些曾经当街焚烧“一统锦的士子,也有人羞愧难当,悄悄派家仆前来,只为求得一块新锦的边角料作为样本。

  李承渊终于踏上了返回成都的路。

  他不再如来时那般乘坐车马,而是布衣芒鞋,独自行走在川蜀的土地上。

  他要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片土地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行至一处村落,但见夕阳下,村口的榕树旁,数十名妇孺围坐一圈,身前是简陋的腰机。

  她们一边织着锦,一边哼唱着那首早已传遍街头巷尾的《锦赋》。

  歌声清亮婉转,伴着木梭穿梭的“咔嗒”声、棉线绷紧的轻微“吱呀”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交织成一片温润的人间烟火。

  他缓缓蹲下,指尖抚过一台闲置的腰机。

  木梭轻滑,竟与记忆中父亲教他识字的笔杆触感相似。

  心头蓦然一颤:他们不是在织布,是在用丝线续写蜀地的命脉。

  忽然,人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叹了口气:“唉,这日子是好过了,可惜了李大儒家的那位公子,听说他一气之下出蜀远游了。要是他能留下来看看,咱们蜀人也能自己做主,织出一片新天下啊!”

  此言如一道惊雷,在李承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民请命,是蜀地风骨的最后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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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到头来,百姓们早已向前看,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着新的生活,而他这个“守护者”,却成了被时代抛在身后的笑话。

  那一夜,他在驿站枯坐通宵,烛火燃尽了一根又一根。

  蜡泪堆积如丘,指尖被烫出细小红痕也浑然不觉。

  天明时,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书——《蜀治刍议》,已然写就。

  书中,他再不提“蜀汉正统”,而是痛陈蜀地积弊,并以织锦为例,系统地提出了“以文安邦、借锦化民”的十二条方略。

  他将自己毕生所学,彻底揉碎,融入了这新的秩序之中。

  他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只在文末落款“蜀人李渊”,托驿卒加急转呈洛阳。

  数日后,洛阳宫中,曹髦看着内察司送来的密报与那封万言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细细读完,将竹简卷起,对一旁的张让赞道:“此人虽偏执,然其心不失赤诚。这篇刍议,价值千金。”

  张让躬身道:“陛下,是否即刻召李承渊入京陛见?”

  曹髦却摇了摇头:“不必。此时见他,反倒落了下乘。”

  他没有给予任何批复,更没有召见。

  他只是命人将《蜀治刍议》原文抄录十份,快马送至益州各郡太守手中,并在卷首用朱笔批注了一行小字:“此书所言,颇有见地。但凡采纳一条且行之有效者,年终考绩,上上。”

  随后,他又提起笔,从书中摘出“织政合一”四个大字,命人制成巨大匾额,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高悬于天工织坊正厅之上。

  帝王之术,在于用势,而不在于用人。

  他要让李承渊看到,他的才华只有在“魏”这个框架内才能实现价值;他要让蜀地所有官员看到,只要有利于大魏,哪怕是曾经的“逆贼”之策,他曹髦也敢用、能用、会用!

  又是数日后,天工织坊新址落成,柳娘亲自主持“千机同启”仪式。

  成都城内万人空巷,争相一睹盛况。

  随着柳娘一声令下,一千台崭新的织机同时开动,机杼撞击之声汇成一股洪流,声如春雷滚滚,撼天动地。

  金属构件高速咬合的锐响、丝线绷紧的嗡鸣、飞梭破空的呼啸,层层叠加,震得地面微颤,连空气都在共振。

  人群的最后方,一个身着粗布素衣、未戴冠巾的男子悄然肃立,正是李承渊。

  他看着那块“织政合一”的巨大牌匾,看着柳娘意气风发的身影,看着无数百姓脸上洋溢的希望,眼眶渐渐湿润。

  就在这时,黄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默默地递过来一根刚刚染好的丝线,那颜色,正是芙蓉花的粉红。

  丝线尚带染坊余温,触手微暖,像一缕尚未冷却的血脉。

  “后生,”老人家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要织,就从这一根开始。”

  李承渊身躯一震,看着那根细细的丝线,仿佛看到了自己破碎的过去与迷茫的未来。

  他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颤抖的双手,郑重地接了过来。

  他将丝线轻轻放入面前一台空着的织机梭中,随着他的动作,机杼声起,汇入那千机齐鸣的宏大交响。

  轰鸣声绵延不绝,传遍了成都的每一个角落,越过了剑阁的雄关,仿佛整个蜀地的心跳,终于在这一刻,与北方的脉搏,同频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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