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雷震九阙，廷争裂帛

　　宣德二年冬十一月三十，紫禁城笼罩在一层奇异的氛围中。昨日清宁宫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啼，以及陛下即刻赐下寓意深远的“祁镇”之名，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冰水，虽未立刻炸裂，却让整个帝国的权力核心弥漫着一种近乎焦灼的等待与不安。昨日例行的早朝因此也被取消了，以便陛下能先行安抚产后疲惫的贵妃。

　　辰时三刻，净鞭三响，声彻皇极殿。文武百官依序鱼贯而入，分列丹陛两侧。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空气中除了庄严肃穆，更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空悬的御座。

　　“陛下升殿——”

　　在司礼太监悠长尖利的唱喏声中，朱瞻基身着十二章纹衮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登上御座。与往日相比，他今日的步伐显得格外沉稳有力，眉宇间虽带着一丝熬夜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一种扬眉吐气、志得意满的硬朗之气，几乎要冲破冕旒的遮掩，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上。昨日那巨大的喜悦与政治上的宣泄感，显然仍在支撑着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朱瞻基微微抬手，声音洪亮而沉稳：“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依照惯例，本该由内阁或六部奏报紧要政务。然而今日，首辅杨士奇与次辅杨荣交换了一个眼神，并未立刻出班，而是由礼部尚书胡濙率先出列，手持玉笏，躬身朗声道：

　　“臣胡濙，恭贺陛下！昨日皇长子降生，清宁啼响，声震九阙，此乃上天垂象，祖宗显灵，佑我大明国祚永延！臣等闻之，无不欢欣鼓舞，感佩天恩！陛下喜得麟儿，实乃江山社稷之福，万民之幸！恭祝皇子殿下福寿安康！”

　　此言一出，如同打开了闸门，殿内文武百官，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此刻皆整齐划一地再次躬身，齐声贺道：“恭贺陛下喜得皇子！天佑大明，国祚永昌！”

　　声浪震耳，朱瞻基端坐御座，坦然受之，脸上露出了登基以来在朝堂上罕见的、几乎不加掩饰的畅快笑容。他微微颔首：“众卿有心了。皇长子诞生，确是上天厚赐，朕心甚慰。然，抚育教化，使之成才，不负祖宗之托，方为根本。还需众卿日后同心协力，辅佐社稷。”

　　“臣等谨遵圣谕！定当竭诚尽力，辅佐陛下，拱卫社稷！”又是一片整齐的回应。

　　朝堂之上，一时间显得君臣和睦，喜气洋洋。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无数双眼睛却闪烁着不同的光芒。一些与“帝党-宦官”联盟亲近的官员，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喜悦与得意；而更多秉持正统或与勋贵集团关系密切的官员，则面色凝重，眼神复杂，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短暂的贺喜环节过后，殿内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就在杨士奇准备出班奏报政务时，突然，文官队列中段，一名身着青色七品鸂鶒补子官袍的年轻御史，猛地一步跨出，手持玉笏，高高举起，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这一跪，声音清脆，在骤然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此人身上。但见此人年纪虽轻，面色却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高声喊道：

　　“陛下！臣，都察院浙江道御史，于谦，有本冒死直谏！”

　　“哗——”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许多官员脸色骤变。于谦！这个新科不久、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年轻御史，竟敢在此时发难！

　　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向跪在地上的于谦，语气沉了下来：“于谦？你有何本奏？今日乃皇子诞育吉日，若非军国急务，容后再议。”

　　于谦却毫不退缩，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大殿中：

　　“陛下！臣所奏，正是关乎国本之急务！臣闻陛下昨日喜得皇子，即刻赐名‘祁镇’！‘祁’者大也，‘镇’者重也，更兼陛下以五行生克释其‘镇水固基’之深意！陛下，此名寓意至大至重，托付江山！陛下易储之心，借此名昭然若揭，已非猜测，几同明诏！”

　　他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整个奉天殿瞬间“炸”了！

　　“放肆！”

　　“于谦！休得胡言！”

　　“陛下，此子狂悖，当逐出殿去！”

　　呵斥之声四起，多为阁老、勋贵及部分科道官员。然而，亦有部分官员沉默不语，目光闪烁，显然内心亦有同感。

　　朱瞻基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于谦，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于谦！朕为皇子取名，寄予厚望，何错之有？你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妄测圣意，诽谤君父！你眼中还有没有君臣纲常！”

　　于谦重重以头叩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头时，额上已见红印，声音却愈发激昂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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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非臣妄测！陛下之心，天下皆知！皇子诞生，陛下爱之重之，人之常情！然，祖宗自有法度在！中宫皇后在位，坤宁无失！陛下岂可因私爱而废公义，因宠幸而乱嫡庶！‘祁镇’之名，五行之论，此非寻常期许，此乃神器之预授！此例一开，礼法何在？祖宗制度何在！陛下欲置皇后于何地？欲置天下臣民之望于何地！臣恐自此以后，国本动摇，朝堂纷争不息，非社稷之福也！陛下！三思啊！”

　　他声泪俱下，句句泣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也将那层看似喜庆祥和的薄纱，彻底撕得粉碎！

　　“狂妄！狂妄至极！”朱瞻基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指着于谦，“将此狂悖之徒给朕拿下！押送诏狱！听候发落！”

　　殿前侍卫立刻上前。

　　“陛下！”就在此时，又一名御史出班跪倒，“于御史虽言辞激烈，然其心可鉴，为社稷计！请陛下息怒！”

　　“陛下！臣附议！立储乃国本，当依礼法！”紧接着，又一名给事中跪下。

　　转眼间，竟有十余名科道言官相继出列，跪倒在地，虽未直接支持于谦的激烈言辞，但态度已然鲜明——他们反对陛下以这种近乎明示的方式，表露易储之心！

　　奉天殿内，形势急转直下。方才还一片贺喜之声，转眼已是剑拔弩张。以杨士奇、杨荣为首的内阁阁臣，以及英国公张辅等勋贵重臣，面色凝重至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清流言官们以死相谏，皇帝勃然大怒，这已是君前失仪、直犯龙颜的严重局面！

　　朱瞻基站在御座前，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殿下跪倒的一片言官，又扫过那些沉默不语、却眼神复杂的众多大臣，他忽然明白了。于谦这看似鲁莽的死谏，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这是那些维护嫡庶正统、维护现有秩序的力量，在皇子诞生这最关键的时刻，发起的最猛烈、最决绝的反击！他们是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他表态，逼他收回那过于明显的政治信号！

　　昨日那“祁镇”之名带来的所有畅快与硬气，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他以为凭借天意皇权可以碾压一切，却没想到，这文官集团的力量，这祖宗礼法的重量，竟是如此顽固，如此……难以撼动！

　　一场因皇子诞生而引发的、席卷前朝后宫的巨大政治风暴，终于在这奉天殿上，由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彻底引爆！

　　奉天殿内君臣对峙，风波骤起。而这场风暴的余波，必将以更猛烈的方式，席卷整个大明王朝的权力核心。朱瞻基志得意满的喜悦，已被冰冷的现实撕裂，他必须直面这由他自己亲手点燃、却可能失控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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