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海兰珠的抉择

　　琼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过正月，海风便已褪去了凛冽，带着暖融融的湿意，拂过漫山遍野怒放的木棉花。猩红的花朵，如同燃烧的火焰，点缀在苍翠的山峦与蔚蓝的海岸之间，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在这片看似宁静热烈的南国春色之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变革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冲击着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秩序。这股浪潮的核心，便是位于琼州湾畔、日夜传来金属轰鸣与海浪拍岸声的“镇海船坞”。

　　船坞内，前所未有的庞然大物已初具雏形。巨大的龙骨如同史前巨兽的脊梁，横卧在深水坞中，数以千计的工匠如同忙碌的工蚁，在骨架上下攀爬、敲打、焊接。蒸汽机的轰鸣声、抽水机的嘶吼、锻锤的撞击声，交织成一曲工业时代降临的磅礴序曲。这是依据林战提供的、超越时代的设计图，正在建造的大夏王朝第一艘实验性蒸汽明轮战舰——“破浪号”。

　　距离船坞不远的一处高崖上，海兰珠独立于怒放的木棉树下，海风吹拂着她色彩斑斓的黎锦筒裙，猎猎作响。她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艘正在成型的钢铁巨舰，眼神复杂无比。

　　作为黎族大酋长的女儿，自幼与山林、海洋为伴的她，对于力量有着天然的直觉。她见过台风席卷海面的狂暴，也见过山洪冲刷峡谷的凶猛。但眼前这由人类亲手缔造的、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显现出狰狞轮廓的钢铁造物，所散发出的力量感，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令她心神震撼的秩序与冰冷之美。它代表的，不是自然的天威，而是人类智慧凝结而成的、足以挑战甚至驾驭自然的伟力。

　　这力量，既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与兴奋，也让她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她想起了不久前，林战在黎族峒寨联盟大会上的那番讲话。

　　那时，林战没有穿着官袍，而是一身利落的劲装，站在篝火旁，面对着数十位黎族各峒寨的头人。他用真诚而有力的语言，描绘着一幅图景：不再是汉官征收贡赋、黎人困守山林的传统画面，而是一幅黎汉携手、共同驾驭巨舰、探索无尽海洋、贸易四方、共享富足的崭新蓝图。

　　“海洋，不是阻隔，是通途！”林战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山林是我们的根，但海洋是我们的未来！黎家的儿女，自幼攀岩踏浪，身手矫健，目光锐利，是天生的水手和战士！为何要世代困守一隅，为何不能与汉家儿郎一道，乘着这钢铁巨舰，去看看山外之山，海外之海？”

　　许多年轻黎人的眼睛在篝火映照下闪闪发光，他们被林战描绘的未来深深吸引。但一些年老的头人，则面露迟疑，低声用黎语交谈，担忧着传统的丢失，担忧着子弟远离故土后的命运。

　　海兰珠理解他们的担忧。黎族千百年来依山傍海而居，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和生存方式。彻底拥抱海洋，意味着生活方式的巨变，意味着与古老传统一定程度的割裂。这是一场关乎整个族群未来的豪赌。

　　“珠儿，”父亲，那位威严而睿智的大酋长，在大会后曾单独找她谈话，眉头紧锁，“林大人所言之利，阿爸看得见。他待我黎家，也确实不同于以往那些汉官，是真心的尊重与合作。只是……这船一旦造好，驶向大海，便再无回头路。我黎族儿郎，将来是成为驾驭风浪的雄鹰，还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孤鸟？这抉择，太重了。”

　　父亲的忧虑，也正是海兰珠心中反复权衡的天平两端。一方面，她亲眼见证了林战带来的变化：更精良的铁器、更有效的医药、更公平的交易，以及那份发自内心的尊重。琼州城的繁荣，黎族青年在格物学堂的进步，都预示着一条不同于过去的、更有希望的道路。林战，这个如同山外吹来的强劲新风的男子，他的理想和力量，也早已在她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另一方面，是传承了千百年的族规、祖先的训诫、以及对未知海洋的本能敬畏。这一步踏出，黎族将不再是过去的黎族。

　　海风拂面，带来“破浪号”工地上隐约的号子声。海兰珠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林战私下对她说过的话，那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两人并肩站在海边：

　　“海兰珠，我知道你的担忧。改变总是伴随着阵痛和不确定性。但你看这潮水，有涨有落，永不停息。世间万物，唯有变化才是永恒。固步自封，或许能得一时的安宁，却终将被时代的浪潮所淹没。我不是要黎族抛弃自己的根，恰恰相反，我是希望黎族的文化、黎族的勇武，能借着这时代的浪潮，传播到更远的地方，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江河之所以能为百谷王，以其善下之。（《道德经》）真正的强大，不是封闭，而是包容与学习，是拥有拥抱变化、甚至引领变化的勇气。”

　　“以其善下之……”海兰珠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林战的格局，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开阔。他不是要同化黎族，而是希望黎族以自身独特的优势，主动融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并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艘钢铁巨舰，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被坚定所取代。她想起了族中那些渴望改变、向往山外世界的年轻人，想起了因为与林战合作而生活日益改善的族人。恐惧和犹豫，无法带领族人走向富强。机遇就在眼前，稍纵即逝。

　　“阿爸说得对，这是一场豪赌。”海兰珠心中默念，“但将族运寄托于固守陈旧，或许是更大的风险。我相信林战，相信他描绘的那个未来。黎族的勇气，不应只用于守护山林，更应用于开拓海洋！”

　　她转身，快步走下高崖，黎锦裙摆拂过沾满露水的草丛。她径直来到了镇海船坞的督造衙门。

　　林战正在与几位大匠商讨蒸汽机锅炉的密封技术难题，见海兰珠进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屏退了左右。

　　“海兰珠，有事？”林战看出她神色不同往常，那是一种做出了重大决定后的沉静与决然。

　　海兰珠走到巨大的海图前，手指轻轻划过代表琼州的海岸线，然后毅然指向那片无垠的深蓝。

　　“林大哥，”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战，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代表我的父亲，以及所有愿意追随的黎族峒寨，正式决定：黎族，将全力支持你建设海军！”

　　林战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但他没有打断，静静听着。

　　“我们黎家，熟悉这片海域的每一道暗流，每一处岛礁。我们的青年，是最好的水手和战士。我们将派出最优秀的五百名青年，加入你的水师学堂，学习操船、炮术！我们黎寨的木材、桐油，将优先供应船厂！”海兰珠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林战郑重地说。

　　“黎族的子弟，不能只做普通的水手和兵卒！”海兰珠的目光锐利起来，“他们必须有机会学习真正的航海技术，甚至……造船的技术！将来，黎族要有自己的船长，自己的舰长！黎族的智慧与勇敢，要在你的舰队里，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位置！”

　　这不是请求，这是宣告。是一个古老民族在面对时代巨变时，为自身争取未来话语权的庄严声明。

　　林战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木棉花般炽烈而骄傲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敬意。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依附者，而是一个平等的、充满远见的合作伙伴。

　　“好！”林战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回应，“我答应你！水师学堂、格物学院，将对所有黎族青年完全敞开！表现优异者，不仅可任船长、舰长，将来海军成立，黎族将领亦必有其一席之地！我林战在此立誓，黎汉一家，共掌海权，绝无二致！”

　　他没有说什么虚言，而是直接给予了最实质的、关乎未来的承诺。

　　海兰珠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她知道，这个承诺的重量。

　　“此外，”海兰珠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感波动，“我个人……也想加入水师学堂。我不只要看着族人去闯荡，我自己，也要亲自去见识那山外之山，海外之海。”

　　林战微微一愣，看着海兰珠坚定而充满探险精神的眼眸，随即也笑了：“求之不得！海兰珠姑娘若能加入，必是我水师之幸！”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有对共同事业的期许，有对未知挑战的兴奋，也有一种超越合作、微妙难言的情愫在悄然流动。个人情感与族群命运，在这一刻，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离开督造衙门，海兰珠立刻返回峒寨，召集族人，宣布了这一重大决定。消息传出，黎族内部虽有争议，但在大酋长和海兰珠的极力推动下，以及林战承诺的巨大前景吸引下，最终形成了共识。

　　数日后，第一批经过精心挑选的五百名黎族青年，穿着新发的、融合了黎族元素与汉式短打的“水师预备役”服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水师学堂的操场上。他们黝黑的脸庞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黎族人特有的彪悍之气。

　　海兰珠果然也在其中，她换上了利落的训练服，秀发挽起，英姿飒爽，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林战站在点将台上，看着这支充满活力的、由黎汉青年共同组成的队伍，心中豪情万丈。他知道，海兰珠的抉择，不仅仅是带来了五百名优秀的水手，更是为他的海洋霸业，注入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坚韧灵魂和航海天赋。

　　黎族，这个千百年来被视为“化外之民”的民族，终于在海兰珠的带领下，主动做出了融入更宏大历史进程的关键抉择。 他们的命运，将从此与波涛万里的海洋，与林战所开创的铁与火的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海风吹过操场，扬起年轻的发丝和旗帜。一个属于海洋的新时代，正伴随着黎家儿女坚定的步伐，正式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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