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

　　琼州府城，新落成的 “琼州格物小学” 浸在初夏清润的晨光里。青砖灰瓦的校舍不显奢华，却处处整洁轩敞，院子中央立着一根测日影的简易圭表，墙角堆着几具造型朴素的木制模型 —— 那是杠杆、滑轮的雏形教具。今日，是学校正式开课以来的首个 “教学研讨日”。

　　小小的讲堂里，坐了十几位年龄、背景各异的 “先生”。有原格物院略通文墨的年轻工匠，有靖王府举荐来的几位落魄却严谨的老秀才，还有两名被苏婉清从江南请来、对 “新学” 满怀好奇的年轻士子。此刻，他们眉宇间多凝着几分困惑与茫然，面前摊开的，是林战亲手编撰的《格物蒙学》初稿。

　　这本教材的开篇，既非《三字经》《千字文》的天地玄黄，也非四书五经的微言大义，而是粗重墨线勾勒的方块、圆圈、三角，旁侧标注着 “一、二、三、四……” 与 “方、圆、直、平” 等字样。往后翻几页，便是秤杆、尺子、粮斗的图样，配着 “斤、两、尺、寸、升、斗” 等计量单位。

　　一位姓王的老秀才捻着花白胡须，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向讲台前的林战拱手，语气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也藏着掩不住的不解：“林山长，” 他用了书院敬称，“请恕老朽愚钝。蒙童开智，自当先习圣贤之文，明孝悌之义。如今这教材开篇便是图形计量，锱铢必较，是否过于侧重‘器’而忽略了‘道’？恐与圣人‘君子不器’之训有所背离啊。”

　　这番话，道破了在场不少传统读书人出身的教员心底的疑虑。教孩童认字读书，他们得心应手，可教这些 “形而下” 的匠作之事，总觉跌了身份，偏离了教化正道。

　　林战早已料到这般疑问，并未直接反驳，只是温和一笑，示意王秀才落座。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沉稳，字字落地：“王先生问得好，诸位心中或也有类似困惑。今日我们便细聊，何为蒙学之‘道’，何为启蒙之‘易’。”

　　说罢，他起身走到刷着黑漆的木制 “黑板” 前，拿起一截试做的石膏笔，在板上写下两行苍劲大字：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笔尖划过木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讲堂里格外清晰。写罢转身，林战指着字迹，目光灼灼地看向众人：“此乃古圣先贤老子之明训。诸位先生，请问对于刚刚开蒙、心智未熟的孩童而言，何为‘难事’？何为‘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林战自问自答：“于他们而言，‘难事’从非遥不可及的圣人之道，而是理解身边这纷繁复杂的世界！‘大事’也非治国平天下的宏图，而是学会有条理地思考、解决生活中的实际问题！”

　　他走到窗前，指着院子里嬉戏的孩童 —— 他们多来自寻常人家，不乏工匠、军户子弟：“诸位请看这些孩子。他们或许帮家里买过米、称过盐，见过父母用尺量布、用斗装粮。他们对‘多少’‘长短’‘轻重’有模糊感受，却无清晰概念。我们格物蒙学要做的，便是把这份模糊感受，变得清晰准确！”

　　回到讲台，林战拿起教材，语气陡然激昂：“所以我们的课程，不从虚无缥缈的‘天道’起步，而从他们看得见、摸得着、日日在用的‘方、圆、数、量’开始！认数识字结合生活常识，这便是‘作于易’！”

　　“让他们知道‘一’后是‘二’，三个果子比两个多；让他们明白买米用‘斗’、称肉用‘秤’、量布用‘尺’；让他们探究为何车轮是圆非方，为何井上辘轳能轻松提水！”

　　他拿起一具木制小秤和几块标注重量的石头，亲手演示：“譬如这‘秤’，我们不仅教他们认‘斤、两’二字，更要让他们亲手称量 —— 一块石头多重，一本书多重，亲身感受何为‘平衡’、何为‘轻重’。这不止是识字算数，更是引导他们观察、思考，发现世间万物的基本法则 —— 这，便是格物致知的起点！”

　　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见不少先生眼中已露思索之色，林战语气放缓，愈发恳切：“王先生方才提及‘君子不器’。可在下以为，不识器，何以明道？不格物，何以致知？圣人亦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格物’乃是根基！若无对世间万物的真切认知，所有‘大道’都将是空中楼阁，所有‘义理’都可能沦为空洞说教！”

　　走到王秀才面前，林战诚恳说道：“先生，我们要培养的不是只会背诵诗书的章句之儒，而是将来明事理、懂创造、务实业的栋梁之材。他们中或许有人会成为改进农具的巧匠，或许有人会成为勘探矿藏的行家，或许有人能研发利国利民的国之重器！这一切的起点，便在今日蒙学 —— 能否为他们打下观察世界、理解世界的坚实基础。”

　　“教化之道，亦当如此。” 林战重回黑板前，指尖再次落在那两行字上，“从易处着手，于细处用力。让孩童觉得学习并非苦役，而是探索世界的乐趣。当他们学会用尺子丈量土地，便会萌生丈量更远之处的念头；当他们理解杠杆省力的道理，或许就会思考如何造出更省力的工具。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最易激发兴趣的，正是身边触手可及的‘易事’与‘细节’。”

　　讲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孩童的嬉闹声隐约传来。王秀才怔怔望着黑板上的字迹，又低头翻看教材上的图形计量，眉宇间的困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豁然开朗的清明。他喃喃自语：“从易处着手，于细处用力…… 格物致知，原来根基在此…… 老朽似是懂了。”

　　其他教员也纷纷点头，低声交流间，眼中重燃热情。林战的一席话，为他们推开了一扇新窗，让他们窥见教育的另一种可能 —— 更贴近生活、更富生机、更能培养实干之才的道路。

　　看着众人神色转变，林战心中欣慰。他知晓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日之功，但种子已然播下。抬手拍了拍，林战朗声道：“诸位先生，理论暂聊至此。接下来，我们便具体研讨，如何将‘认数’‘计量’之课，上得生动有趣……”

　　晨光穿窗而入，铺满整间讲堂，衬得黑板上的字迹愈发清晰。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这古老的智慧，此刻正注入琼州格物小学的血脉，成为它启蒙之道的核心灵魂。一场关乎未来人才根基的教育实践，就在这间朴素的讲堂里，悄然开启了细致而伟大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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