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光而不耀

　　今日是“琼州格物小学”的开学之日，这所甫一落成便引得满城议论的学塾，正敞开着门户，迎接着它的第一批学子。

　　与寻常官学的青砖高墙、私塾的朱门深锁不同，这所学堂的模样透着股朴拙的新意。院墙是本地火山石垒的，粗粝的石面没经半点粉饰，阳光晒在上面，泛着沉实的灰光；大门也非厚重木门，而是军工集团铁器坊新造的透空铁艺，铁条弯出简练的云纹，透过缝隙能望见院里几排椰树——阔大的叶片正迎着风，簌簌地拍着掌。门楣上的匾额是林战亲笔题的，“琼州格物小学”六个楷体字端正刚劲，玄色漆底衬着石青填色，没做半分描金镶银的花哨，倒比那些富丽匾额更显沉静庄重。

　　空地上早已挤得黑压压的。前排近百名学童，衣裳虽旧却浆洗得发白透亮，小脸上挂着未脱的稚气，好奇与紧张在眼底交织，藏不住的还有几分雀跃。这些孩子出身各异，有军户的娃、匠人的崽，也有渔民的儿郎，甚至有几位黎族头人特意送来的孩童——他们穿着绣着黎锦纹样的短褂，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对这些平民子弟而言，能进这般气派的学堂免费读书，曾是连做梦都不敢细想的事。

　　学童身后，是攥着衣角、神情局促的父母家人。海风在他们脸上刻下深浅纹路，可望向孩子的目光，满是化不开的期盼。再往外，是闻讯赶来的府城百姓，还有军工集团的工匠、管事，人声嗡嗡地滚着，却没人敢高声喧哗。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官绅簇拥，更没有繁琐仪轨。待日头爬到半空，那扇铁艺大门缓缓推开。林战身着一件半旧靛蓝儒衫，袖口磨出细边，步履沉稳地走出，身后跟着几位同样衣着朴素的先生——既有苏婉清从江南请来的落第秀才，也有从集团扫盲班里选拔出的年轻工匠，虽身份不同，眉宇间都带着书卷气。

　　人群瞬间静了，连风吹椰叶的声响都清晰起来。所有目光像聚光灯般，落在林战身上。

　　他走到学童面前站定，目光温和地扫过一张张仰起的小脸，嘴角先牵起一抹笑，声音清朗如洗过的海风，不必刻意拔高，便稳稳传到每个人耳中：“诸位乡亲，各位学子，今日，琼州格物小学，正式开课了。”

　　开场白平实得像拉家常，他却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攥着孩子手的家长，似是看穿了他们心底的犹疑：“或许有人要问，为何要建这所学堂？为何不让娃早早帮衬家里，反倒来这儿读书识字？”

　　不等众人回应，他已自问自答，声音里添了几分沉劲：“因为我们信，知识从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它该像南海的阳光、田垄的雨露，洒向每一颗渴望成长的种子。我们更信，‘格物致知’不是书斋里的空谈——它藏在风吹椰动里，躲在潮起潮落中，握在工匠的尺规斧凿间，也融在农夫的春种秋收里。这所学堂要教的，不只是识文断字，更是教你们用眼睛看世界，用脑子想事理，用双手改生活！”

　　话不用华丽辞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百姓们或许听不懂大道理，可“学到真本事”这几个字，字字都砸在他们心坎里。几位母亲悄悄红了眼，攥着孩子的手松了些，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入学之初，我有几句话，送予诸位学子，也与师长们共勉。”林战说罢转身，早有工匠抬来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石板，奉上浸饱了特制石灰浆的大笔。他提笔蘸足浆液，凝神静气，腕间发力，在石板上挥毫写下八个大字——

　　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笔锋时而沉实如压舱石，时而轻提如掠海鸟，石灰浆在黑石上凝出雪白字迹，竟有种力透石背的劲道。他搁下笔，指着石板对学童们朗声道：“这，便是我们格物小学的校训！”

　　“何谓‘光而不耀’？”他蹲下身，与最前排的孩子平视，语气放得更柔，“光，是智慧，是学识。心里有了知识，就像点了一盏灯。这灯不是用来照别人眼、炫耀自己的，是用来照亮自己的路，看清脚下的坑、世间的理。我盼你们潜心向学，练出真本事，却永远揣着谦逊的心——别张扬，别浮躁，有光却不刺眼，这才是真学问。”

　　说罢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远处翻着微波的海面，深邃得像藏了片深海：“那‘静水流深’又是什么？你们看南海，表面瞧着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掀动巨浪的力量，埋着无尽宝藏。做学问、练手艺，和这海水一样——得沉下心，耐住寂寞，像静水般默默深流，积累力量。真正的本事，从不是喊出来的，是沉在底下熬出来的。”

　　他环视全场，声音里添了几分斩钉截铁的信念：“我希望，从这所学堂走出去的孩子，将来不管是做匠师、当农夫，还是成了国之栋梁，都能记着这八个字——内心有光，却不耀人眼；胸怀丘壑，仍沉静如水。这是治学的道理，更是做人的根本！”

　　海风吹得椰叶沙沙作响，全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林战的话像春雨般，渗进每个人心里。原本攥着衣角的学童，眼神渐渐亮起来，腰杆不自觉地挺直；家长们脸上的局促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慰；连围观的工匠都点头称是，嘴里喃喃着“说得在理”，伸手拍了拍身边徒弟的肩膀。

　　“现在，”林战脸上重又露出温和的笑，打破了这份肃穆，“便由我，为大家讲格物小学的第一课。”

　　他没往教室里走，就站在阳光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带着露珠的椰树叶，又让工匠取来一碗清水、一根麻绳，还有一把军工集团新制的夏尺——尺身刻着细密刻度，打磨得光滑趁手。

　　“诸位看这叶子，”他举起椰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细碎光斑，“它为何长成这般扇形？为何能顶住狂风暴雨？我们把它的样子画下来，用尺量量长宽，比比叶脉的角度，或许就能摸到自然的门道。”说着，他用麻绳比着叶片轮廓，在石板上快速画出简图，指尖点着叶尖：“你们瞧，这边缘的弧度，是不是和海边的波浪有些像？”

　　孩子们的眼睛一下瞪圆了，有个胆大的男孩忍不住喊：“先生，我家渔网上的绳结，也和这纹路差不多！”

　　林战笑着点头，又端过那碗清水：“再看这水，平平静静的。若我把手指伸进去，水面会怎样？滴一滴墨汁呢？这些变化里，藏着的就是‘格物’的门道——从身边寻常物看起，问个‘为什么’，便算入了门。”

　　没有之乎者也的艰涩，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他就用椰叶、清水这些最寻常的东西，把“格物致知”的种子，轻轻播进了一颗颗纯净的心里。孩子们听得入了迷，连原本拘谨的黎族孩童，都忘了紧张，踮着脚往前凑。

　　开学典礼在这般朴素又鲜活的氛围里结束。学童们在先生的引导下，排着队走进教室。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课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军工集团特制的黑板乌黑发亮，墙上挂着琼州地图和简单的几何图形。新课本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是集团印刷坊刚印出来的，图文并茂，连不识字的孩子都能看懂插图。

　　林战站在学堂门口，望着孩子们趴在桌边，指尖轻轻摸着课本上的图画，眼底涌起一股温流。这股情绪不是张扬的得意，而是种子落土的踏实——这所朴素的学堂，就像他在南海之滨点燃的一盏灯，光不耀眼，却稳稳地亮着；又像一条悄悄汇入大海的溪流，平静之下，藏着奔涌的力量。

　　他知道，自己播下的不只是知识的火种，更是“光而不耀，静水流深”的精气神。这股气，会跟着这些孩子长大，渗进琼州的泥土里，融进这片海的浪潮中，终有一天，会生长出改变世界的力量。

　　海天相接处，云卷云舒。风掠过石板上的八个白字，椰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应和。格物之学的根，正顺着阳光与海风，在这片热土上，悄悄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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