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弩惊寒林雪 使陷浊浪滩

　　隐曜谷的日子，是在与饥饿、寒冷和绝望的拉锯战中，一寸一寸捱过的。每一日都显得无比漫长，而希望，则如同谷外阴霾天空偶尔透下的一缕微光，转瞬即逝，却总能在人心将熄未熄之际，重新点燃一丝微弱的火苗。

　　张汝楫部尚在的消息，以及那几块硬如铁石、却饱含情谊的肉干，确实给谷中低迷的士气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刘韬带着人和物资出发已五日，谷中众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回音。与此同时，墨工和炎生主导的“技术破局”也在争分夺秒地进行。

　　工匠营被单独划在山谷东侧一片背风的岩壁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偶尔沉闷的试验声日夜不息。这一日，墨工派人来请辛弃疾及诸位将领。

　　众人赶到时，只见空地上摆放着几件新打造的物事。最引人注目的，是五架形制略显简陋，但结构依旧透着精悍的弩机。与之前的老君峪守城弩相比，它们体积更小，弩臂明显采用了竹木复合的结构，弓弦似乎也并非全是牛筋，掺杂了些许不知名的坚韧纤维。

　　“盟主，诸位将军，”墨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便是简化后的‘猎隼弩’！试制了十架，这五架是成品。请盟主验看！”

　　魏胜上前，拿起一架，入手感觉比制式弩轻便不少。他尝试着拉开弩弦，力道确实省了许多。“射程如何？准头怎样？”

　　墨工示意一名年轻工匠在五十步外立起一个包裹着破旧皮甲的草人靶子。“魏将军可试射一箭。”

　　魏胜搭上一支同样新打造的、箭簇略显粗糙的短箭，瞄准，扣动悬刀。“嘣”的一声轻响，弩箭疾射而出，稳稳钉入草人胸口位置，虽入木不深，但势头颇急。

　　“好！”赵邦杰（老君峪）喝彩一声，“这力道，五十步内破皮甲足够了！关键是打造快，材料好找！”

　　辛弃疾仔细观察着箭矢的落点，问道：“如今一日能产几架？”

　　墨工答道：“若材料充足，熟手日夜赶工，一日可出三到五架！箭矢产量更高！”

　　这个数字，让众人精神一振。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能装备起一支颇具规模的弩手队伍，无论是守谷还是未来出击，都多了几分底气。

　　“炎生师傅那边呢？”辛弃疾看向另一边，炎生正守着一个蒙着湿布的木桶，神情紧张。

　　炎生见问，小心翼翼地用木勺从桶中舀出少许黑灰色的粉末，放在一块石板上。“盟主，这便是新配的火药。请退后些。”他示意众人退开数步，然后用一根烧红的细铁条，迅速触碰那堆粉末。

　　“嗤——嘭！”

　　一团耀眼的白炽火光猛地爆开，伴随着一声短促而剧烈的炸响，石板上的粉末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小片灼烧的痕迹和一股刺鼻的硝烟味。那声响动远比寻常火药猛烈急促，吓得附近几个工匠一缩脖子。

　　众人皆是一惊。

　　赵邦杰（太行）瞪大了眼睛：“他娘的！这动静！这要是塞进罐子里点着了扔出去，不得炸翻一片？！”

　　炎生抹了把额头的汗，既有后怕也有成就感：“此药发火极快，爆燃迅猛，若密封于陶罐、竹筒之中，其威确实远胜寻常火药。只是……稳定性依旧欠佳，受潮或撞击仍易出事，且配料中有一味‘焰硝’极难提纯，产量极低，目前只得了这么一小桶。”

　　辛弃疾看着那残留的痕迹，目光深邃。这东西，用的好是破敌利器，用不好便是催命符。“此物危险，研制、存放、使用，皆需定下严规，专人负责，万不可大意！产量之事，尽力即可，安全第一！”

　　“属下明白！”炎生郑重应下。

　　正当众人为军械的突破稍感振奋时，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工匠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盟主！不好了！刘韬统领他们……他们回来了！可是……可是……”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可是什么？！快说！”魏胜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斥候。

　　“他们……他们遭遇了金军大队游骑！弟兄们死伤惨重，拼死才护着张将军的人冲回来一小部分！刘韬统领……刘韬统领为了断后，身中数箭，被……被金狗掳去了！王贵和李栓子也……也战死了！”斥候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如同晴天霹雳！刚刚因为军械突破而带来的一点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噩耗彻底冻结。

　　辛弃疾身形晃了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刘韬！那个沉默寡言却机警干练，多次出生入死，如同他耳目臂膀的斥候统领，竟然……

　　“张汝楫呢？！”赵邦杰（太行）嘶声吼道。

　　“张将军……张将军也受了伤，被弟兄们抬回来了，就在大帐那边……”

　　众人再也顾不上查看军械，发疯般冲向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悲怆欲绝。张汝楫躺在担架上，左肩裹着渗血的绷带，脸色灰败，看到辛弃疾进来，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辛弃疾按住。

　　“盟主……末将……末将有负所托！”张汝楫声音虚弱，充满了痛苦与自责，“我们……我们眼看就要到野狼峪了，却在黑石沟遭遇了金狗至少两个百人队的精锐骑兵！他们像是早就等在那里！我们拼死抵抗，刘韬兄弟他……他为了让我们带着伤员突围，主动引开了大部分敌人……我……我对不住刘韬兄弟，对不住死去的弟兄啊！”他说着，虎目中含泪，剧烈地咳嗽起来。

　　辛弃疾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钻心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得可怕：“回来多少弟兄？金军动向如何？”

　　旁边一个跟着回来的哨官哽咽道：“回来的……不到三十人，几乎个个带伤。金狗掳了刘统领后，并未深追，似乎……似乎目的就是截杀我们与外界的联系。”

　　“两个百人队……精准伏击……”魏胜脸色铁青，“完颜忒邻对我们的动向，未免也太清楚了！”

　　沈钧颤声道：“莫非……谷中有内奸？”

　　此话一出，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面面相觑，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猜疑开始滋生。如果连这最后的栖身之所都不再安全……

　　“够了！”辛弃疾猛地打断，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未有实证，不得妄言，徒乱军心！”

　　他走到张汝楫身边，俯下身，沉声道：“汝楫，好好养伤。刘韬和死去的弟兄，不会白死。这个仇，我们记下了！”他直起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过众人，“金军越是如此，越证明他们不想让我们与外界联络，越证明他们害怕我们得到支援，害怕我们死灰复燃！”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一字一句道：“传令下去，厚葬战死弟兄，优抚家属！谷内警戒提升至最高！魏胜，你的尖刀队，提前结束适应性训练，即日起，轮流在谷外险要处设伏，猎杀任何敢于靠近的金军游骑！我们要让完颜忒邻知道，困兽犹斗，其势更烈！”

　　“末将遵命！”魏胜抱拳，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

　　“墨工，炎生！”辛弃疾继续下令，“‘猎隼弩’优先装备魏胜所部！新式火药，加紧试验，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它能用于实战！”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带着悲愤与决绝。刘韬的被俘，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也彻底激怒了这头被困的雄狮。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刘韬噩耗传来后的第三天，一名负责通过隐曜谷秘密渠道与外界联系的老人，带回来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惊的消息。

　　老人被秘密带入大帐，他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盟主，老朽刚从山外得到确凿消息……朝廷派往淮北的钦差……是……是枢密院都承旨，韩侂胄韩大人的心腹，姓史，名弥远！”

　　史弥远！这个名字对于辛弃疾而言，并不陌生。此人乃是朝中主和派后起之秀，更是权相韩侂胄的重要党羽！他作为钦差前来，其意不言自明！

　　“而且，”老人声音颤抖地补充道，“江湖传闻，数日前，有一南来书生，持山东义军文书，欲渡淮水求见钦差，却在北岸……被宋军水师截住，当场拿下，押往了钦差行辕！据说……那书生姓陈……”

　　“轰！”

　　辛弃疾只觉得脑海中一声巨响，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若非魏胜手快扶住，几乎栽倒在地。

　　陈亮！南下试风涛的使槎，未抵彼岸，竟先陷于浊浪险滩！落入的，还是最危险的敌手之中！

　　内忧未平，外患加剧，臂膀被折，挚友陷囹圄……所有的压力与噩耗，在这一刻如同泰山压顶般轰然降临。

　　辛弃疾推开魏胜的手，强行站直身体，嘴角缓缓溢出一缕鲜红的血丝，被他不动声色地擦去。他望着帐外灰暗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波谲云诡的淮水之滨，看到了好友在囚笼中的不屈，看到了敌人得意的狞笑。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这隐曜谷最深处的寒冰，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平静，在死寂的大帐中响起：

　　“传令……全军缟素，祭奠英魂。”

　　“然后，擦亮你们的刀枪。”

　　风暴，已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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