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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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城高速路口,钱坤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青,公司那边很麻烦,丘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钱坤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车内的死寂,“我必须立刻回去。”

  张青坐在副驾驶,目光透过车窗,落在远处连绵起伏、被灰蒙蒙雨雾笼罩的黔省群山上。

  那里是他的根,此刻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你自己……”钱坤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胖子,小心开车!”董玉晨交代了一句,就下了车。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轻薄无力。他最后只是重重拍了拍张青的肩膀,推门下车。

  二人站在雨幕中,看着那辆孔杰开着的车子,直至尾灯消失在高速路上。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上了另一辆车,引擎轰鸣,朝着与张青相反的方向,驶回属于他们的战场。

  希望破碎之后,活着的人,仍需在各自的泥泞中挣扎前行。

  张青独自一人,在这样的雨天,踏上了通往家乡的路。

  ……

  村口聚集的三三两两的村民,在看到他的瞬间,交谈声戛然而止。

  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

  同情、怜悯、探究,以及那无法忽视的无声诘问:

  张家最有出息的老幺,怎么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赶上?

  他没有停顿,径直走向那座记忆中被炊烟环绕的木屋。

  如今,屋前挑起了长长的白色招魂幡,在凄风苦雨中无力地飘摇。

  院子里搭起了简陋的雨棚,里面摆放着十几张方桌。

  稀稀落落坐着些远亲近邻,低语声和偶尔爆发的老人的剧烈咳嗽声混杂在一起。

  堂屋的门大开着,里面光线昏暗。

  一口厚重的、尚未盖棺的黑色棺木,静静地停在两条长凳上。

  棺木前方,一张方桌,摆着母亲放大了的黑白遗照。

  照片上的她,笑容被定格,眉眼间是常年操劳刻下的皱纹,眼神却依旧温和。

  却带着一丝未能完全舒展开的、属于生活的愁苦。

  大姐和二姐,身披粗糙的麻布孝衣,跪在棺木前的草垫上,往一个瓦盆里机械地添着纸钱。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她们浮肿的眼睑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张青的脚步在门槛外滞了一瞬,然后,他迈了进去。

  “娘……”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微弱。

  添纸钱的动作停了。

  大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眼神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被巨大悲痛灼烧后的空洞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愤怒。

  “你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劈裂了堂屋的沉闷,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张青,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娘,她等你等得……身子都硬了。你滚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死到哪里去了?”

  二姐也转过身,泪水瞬间涌出,顺着憔悴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孝衣上。

  “青娃……娘走之前,一直望着门口……手抬了几次,就想摸摸你……”

  她哽咽着,肩膀剧烈颤抖:“她喊你的名字,喊到没力气……眼睛……眼睛一直没闭上啊……”

  族中几位长辈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张青站在原地,像一棵被雷劈过的枯树。

  他没有解释云梦泽的九死一生,没有提及那功亏一篑的灵泉,更没有说出另一个女子为他永眠于沼泽的残酷事实。

  所有的言语,在母亲冰冷的棺木前,在姐姐们字字泣血的责难下,都失去了重量。

  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颧骨紧绷,下颌线棱角分明。

  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鞭挞,将所有的风暴都封锁在自己已然千疮百孔的躯壳之内。

  葬礼,在压抑的雨声中,按照土家族古老的仪轨,沉重地进行。

  绕棺 仪式开始。请来的老道士,嗓音沙哑,摇动着破旧的铜铃,吟唱着外人听不懂的古老送魂调子。

  跳丧 的牛皮鼓被擂响了。咚!咚!咚!声音沉闷,穿透雨幕,每一次鼓点,都像重锤敲在张青的心上。

  棺木被十六个青壮族人用粗木杠抬起。送葬 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沉默的河流,流向村后的大山。

  唢呐手吹奏着《哭皇天》的调子,声音凄厉,婉转,在湿漉漉的山谷间回荡,将天空都哭得更加阴沉。

  纸钱被不断抛洒,白色的圆片在风中翻滚,粘在泥泞的路上,贴在送葬人的裤腿上,如同破碎的希望。

  落葬的地点,是父亲早年请人选好的,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

  墓穴已经挖好,黑黢黢的,像大地上的一道伤口。

  粗大的麻绳套着棺木,缓缓放入穴中。

  当第一锹带着水汽的黄土砸在棺盖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时,

  大姐和二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墓穴边缘,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昏厥过去。

  张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一锹又一锹的泥土,无情地落下。

  覆盖了漆黑的棺木,覆盖了母亲慈祥的容颜,覆盖了他最后一点卑微的念想。

  他感觉那些泥土,不是落在棺木上,而是直接填埋了他的心脏。冰冷,沉重,绝望。

  坟茔垒起,人群在劝慰声中,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姐姐们,开始缓缓下山。

  张青没有动。

  他绕开了族老试图搀扶他的手,如同磐石般,钉在了那座新坟之前。

  雨,不知何时变得细密了,像天上撒下来的冰针。

  他缓缓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陷入被雨水泡软的泥泞里,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布料,刺入骨髓。

  他就那样跪着,像一尊被遗忘在山间的石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眼前,是泥土堆成的坟茔。脑海里,却翻涌着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记忆碎片。

  他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去敲赤脚医生的门,她的后背,是那样单薄,却又那样温暖。

  他想起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她摩挲着那张纸,像是摩挲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眼里闪着光,那是对儿子走出大山的期盼。

  他想起工作后,每次离家,母亲总是站在村口,一直挥手,直到他的车子拐过山弯,再也看不见。

  他想起最后一次通电话,母亲还在叮嘱他别太累,注意身体,声音已经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变的牵挂……

  还有……巫敏。她转身时的背影,她躺在白布下那苍白的脸,那个答应他要一起回来看望父母的女孩……

  两个女人的面容,在这一刻交织、重叠,都化作了刺向他灵魂的利刃。

  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

  为什么没能找到真正救她的方法?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让她带着遗憾离去?

  无能!废物!

  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如同沼泽深处滋生的毒藤,将他紧紧缠绕得无法呼吸。

  他觉得自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在死亡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夜色,如同浓墨般浸染了天空,雨停了,只有冷风依旧。

  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凄凉。

  他依旧跪着,身体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只有胸膛里那颗心脏,在无边无际的悔恨中,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

  天光微亮,远山露出朦胧的轮廓。

  僵硬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抬起布满血丝、空洞得如同荒原的眼睛,望着墓碑。

  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

  化成一句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带着血腥气的低语,破碎在清晨寒冷的风里:

  “娘……儿子……不孝……”

  话音落下,他弯下挺直了近十个小时的脊梁,额头重重抵在地面,沾满了泥泞。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贴近一点那座新坟,贴近那个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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