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螭扣沉锦渊

　　暮春的暖风透过长乐宫支摘窗的茜纱，携着庭院里新开的紫藤花香，慵懒地拂过殿内。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沈娇娇只穿了件素白软缎中衣，赤着脚，懒洋洋地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任由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纱，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指尖捻着一颗冰湃过的水晶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汁水染得指尖微红，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花瀑，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娘娘，内务府新送来的夏裳到了。”彩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她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硕大紫檀托盘的小宫女，托盘上整齐叠放着数套流光溢彩的崭新宫装，云锦、缭绫、软烟罗…各色名贵料子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泽。

　　沈娇娇懒懒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些价值千金的华服不过是寻常布匹。她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冰凉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您瞧瞧这匹‘天水碧’的软烟罗，据说是江南今年头一份的贡品，薄如蝉翼，触手生凉，最是适合暑热天儿了。”彩蝶小心翼翼地捧起最上面一套水碧色宫装，展开来。那料子果然轻盈通透，如水波流动，上面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暗纹，低调中透着奢华。

　　沈娇娇总算被那抹清凉的碧色吸引了目光，随意地点点头：“就它吧。” 声音带着午后的慵懒。

　　彩蝶立刻会意，放下手中的宫装，走到榻边，动作轻柔地搀扶起沈娇娇：“奴婢伺候您更衣。”

　　褪去素白的中衣，换上那身水碧色的软烟罗宫装。彩蝶的手指灵巧地在繁复的系带和盘扣间穿梭，动作轻柔而熟练。阳光透过窗纱，落在沈娇娇莹白细腻的肌肤上，那身水碧色更衬得她肤光胜雪，如同新荷初绽。

　　就在彩蝶为她整理腰间最后一根系带，手指无意中拂过她左侧肋下宫装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小暗袋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坠地声，突兀地响起！

　　一枚小小的、金灿灿的物件，从那个隐蔽的暗袋边缘滑落出来，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又骨碌碌滚了几步，才停在沈娇娇赤足的脚边。

　　彩蝶整理衣带的手瞬间僵住！

　　沈娇娇漫不经心的目光也随之垂下，落在脚边那枚小小的金扣上。

　　那是一枚造型极其古朴、却又透着一股威严贵气的螭龙纹金扣。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由赤金打造，沉甸甸的。扣面浮雕着一只盘踞的螭龙，龙首昂扬，龙身虬结有力，龙爪遒劲，鳞片清晰可辨，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湛绝伦的工艺。螭龙双目处镶嵌着两颗极其微小的黑曜石，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幽深冰冷的光芒。整枚金扣边缘圆润，显然是被人长期摩挲把玩过，带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包浆。

　　一股极其强烈的、冰冷而熟悉的悸动，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攫住了沈娇娇的心脏！这枚金扣…这螭龙张牙舞爪的姿态…这黑曜石冰冷的眼瞳…仿佛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眼前瞬间闪过一片模糊而混乱的光影——冰冷的宫墙，急促的脚步，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一只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发白的手！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打破了死寂！

　　发出声音的不是沈娇娇，而是彩蝶！

　　她像是被那枚金扣烫到眼睛，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枚小小的金扣，双眼圆睁，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连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几乎要破音的尖锐：

　　“这…这不是…宸妃娘娘的…的…” 后面两个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万状的目光倏然抬起，如同受惊的鹿，直直撞上沈娇娇骤然转冷的视线！

　　寝殿内的空气，在彩蝶那声失态的惊呼中，瞬间凝固！

　　阳光依旧温暖，紫藤花香依旧浮动，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却悄然弥漫开来。捧着托盘侍立一旁的两个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身体抖如筛糠，大气不敢出。

　　沈娇娇脸上的慵懒和漫不经心，在彩蝶惊呼的瞬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枚螭龙金扣带来的冰冷悸动和彩蝶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宸妃娘娘”，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真的与那位“死去”的宸妃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这枚藏在隐秘暗袋里的金扣，分明是宸妃苏璃的旧物！而彩蝶…她认得！她不仅认得，那反应，分明是知道这枚金扣所代表的含义！她是宸妃的旧人？还是…仅仅是偶然见过？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沈娇娇藏在宽大水袖下的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额角被护心镜撞出的旧伤处，传来一阵针扎似的隐痛。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一片近乎天真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目光带着点无辜的责备，落在彩蝶那张惨白惊恐的脸上。

　　“彩蝶，”沈娇娇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淡淡的娇嗔，“你鬼叫什么？吓本宫一跳。” 她说着，仿佛完全没听懂彩蝶那声惊呼背后的惊心动魄，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扰了午后的宁静。她甚至微微弯下腰，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极其随意地、如同捡起一粒不小心掉落的米粒般，拈起了地上那枚沉甸甸的螭龙纹金扣。

　　金扣入手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沉坠感，那螭龙盘踞的纹路硌着她的指腹，带来一种清晰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刺痛。

　　彩蝶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一愣，堵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彻底噎了回去。她看着沈娇娇拈着那枚足以在宫中掀起滔天巨浪的金扣，眼神平静得如同拈着一颗普通石子，巨大的恐惧和茫然交织着，让她身体抖得更厉害，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沈娇娇的下一步动作。

　　沈娇娇将金扣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阳光，随意地看了看。金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螭龙的黑曜石眼瞳闪烁着幽冷的光。

　　“嗯？”她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挑剔，“这扣子…丑死了，样式又旧，镶的还是不值钱的黑石头。” 她撇撇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仿佛这枚价值连城、意义非凡的古董金扣，在她眼中还不如一颗水晶葡萄来得顺眼。

　　她一边嫌弃着，一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目光转向寝殿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通体由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莲花缸。缸内清水盈盈，几尾通体金红、鳞片如同上好锦缎的肥硕锦鲤，正悠闲地摆动着尾鳍，在水中缓缓巡游。阳光透过窗棂和水面，在玉缸内投下晃动的光斑。

　　“小乖乖们，”沈娇娇声音娇脆，带着一种哄孩子般的亲昵，赤着脚，像只轻盈的猫儿般，几步就踱到了那玉缸边。她俯下身，凑近清澈的水面，看着水中那几尾浑然不知危险临近的锦鲤。

　　然后，在彩蝶和两个小宫女惊骇欲绝、几乎要晕厥的目光注视下——

　　沈娇娇拈着那枚螭龙纹金扣的手指，轻轻一松。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响。

　　那枚凝聚着前尘往事、隐藏着惊天秘密的螭龙纹金扣，在清澈的水面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随即，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道微弱的水线，迅速地、无声地沉了下去。金红的身影受惊般散开又聚拢，好奇地围着那沉落的金光追逐了片刻，很快又失去了兴趣，甩着尾巴游开了。

　　金扣静静地躺在了铺着细白雨花石的缸底，被几株摇曳的水草半掩着，折射着从水面透下的、破碎的光影。

　　“加餐吧，”沈娇娇直起身，拍了拍手，拂去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带着一种完成恶作剧后的天真得意，对着缸中浑然不觉的锦鲤笑道，“乖鱼儿，赏你们个小玩意儿磨磨牙。”

　　阳光落在她含笑的侧脸上，纯净无暇，仿佛刚才那轻描淡写间抹去一段隐秘过往的举动，真的只是小女孩一时兴起的玩闹。

　　彩蝶呆立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她看着那沉入水底的金扣，又看看沈娇娇巧笑倩兮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连骨髓都在发颤。这…这到底是无知无畏，还是…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

　　“啪、啪、啪…”

　　三下清脆而缓慢的击掌声，突兀地从寝殿门口响起！

　　那掌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沉沉的、如同金石相击的质感，瞬间击碎了殿内死寂的空气！

　　沈娇娇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彩蝶和两个小宫女如同被雷劈中，猛地转头看向殿门，脸上血色尽失，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惊恐！

　　只见寝殿那扇厚重的雕花殿门不知何时已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萧珩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光影交界处。殿外明亮的日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轮廓，而他的面容却隐在殿内的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暗夜寒星，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沉沉地落在沈娇娇身上，以及…她身后那口沉静的青玉莲花缸。

　　他缓缓踱步进来，玄色的袍角拂过冰凉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目光在沈娇娇微微僵硬的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地上跪伏颤抖的小宫女，扫过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彩蝶，最终，定格在那口青玉莲花缸清澈的水面上。

　　“朕的娇娇，”萧珩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如同古井深潭，却在死寂的殿内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倒是会寻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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