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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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先生,不瞒您说,若今日内阁众臣皆逼朕‘顾全大局’……”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朕恐怕会立刻下令,让海瑞带着查抄的赃银火速回京!

  朕就用这笔银子,整饬京营,哪怕就在这西苑之中,另起炉灶,遴选翰林院青年才俊,

  效仿古制,重开中书、门下之职,也要把这锅夹生饭,硬生生吃下去!”

  张居正闻言,面色骤变,就要开口劝阻。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势必引起朝局大乱!

  朱翊钧却按住他,继续说道:“不过,既然先生与朕同心同德,此议……暂且作罢。”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认真地看着张居正:

  “但是,先生,若将全部重担都压于您一身,朕实在心中难安,愧对先生忠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先生,您说实话,这些风浪,这些怨望,朕这个皇帝,就真的……一点都接不住吗?”

  万历元年,正月初一。

  淮安城沉浸在新年的氛围中,鞭炮声零星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却驱不散府衙后院那股无形的压抑。

  徐阶安然地坐在临时充作书房的厢房内,气定神闲地泼墨挥毫。

  他正在两幅裁好的大红洒金纸上,书写盈尺大字。

  平江伯世子陈胤兆侍立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位名满天下的老臣运笔,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好字!”

  徐阶师从心学大家聂豹,是王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根正苗红。

  他能以嘉靖二年探花之身入翰林,平步青云,这一手精湛的书法和文章立下汗马功劳。

  他自称“以文入直”,并非虚言。

  过了半晌,徐阶一气呵成,写下“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十个大字,随后轻轻搁笔,起身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吧,将对联贴在房门上。”徐阶对陈胤兆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自己家中。

  他并不介意住进大牢,但海瑞坚持“三法司未定罪,徐公仍是超品老臣”,特意腾出这间府衙后院厢房给他居住。

  既来之,则安之。

  正值新年,写两副对联,也算应景。

  陈胤兆连忙接过对联,跑到门外张贴起来。

  徐阶则放松地靠回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他被海瑞“请”到这里,已有些时日。

  但他心中并无太多焦躁,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该做的,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如今他“俯首系颈”,和盘托出,姿态放得足够低。

  皇帝若还要杀他,往后谁还敢如此“配合”朝廷?

  看看王崇古还敢不敢放心进京,不怕鸟尽弓藏?

  看看张居正的度田,还有没有老臣愿意支持——连他徐阶这样配合都难逃一死,谁不心寒?

  这就叫死中求活!

  当他明白高拱驻守松江、海瑞查办家奴背后都是皇帝的意志时,他就清楚,皇帝是铁了心要拿他开刀。

  兵变没有实力,更是死路一条;

  彻底臣服?

  若真有这个选项,皇帝就不会让高拱和海瑞这两把最锋利的刀联袂南下了。

  思前想后,唯有将整个官场乃至天下大势绑在自己身上,逼皇帝做出选择。

  要么,你就做那勇往直前、不惜与整个官僚体系为敌的“孤家寡人”;

  要么,你就得像当年的世宗皇帝一样,在现实面前妥协,收回锋芒。

  他徐阶太了解这种立志革新的君主了,他们的心志一旦受挫,便再难鼓起。

  正在徐阶小憩之际,陈胤兆走了进来,客气地说道:“徐少师,海巡抚请您移步,去漕运衙门暂歇。”

  徐阶立刻明白了,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是高肃卿(高拱)又来了吧?”

  陈胤兆尴尬地点了点头。

  徐阶反而来了兴致:“走,带老夫去会会这位老朋友。”

  自从他主动投案,并抛出那份震惊朝野的名单后,高拱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来找海瑞要人,

  得知那十八箱物证后,更是气得当场要烧箱子,被海瑞拦下后,更是数次提着刀要来见他。

  陈胤兆赶紧拦住他,苦着脸道:“徐少师,定安伯今日……火气尤其大,是真带了兵刃来的,您还是避一避吧。”

  徐阶闻言,脸色微变,低声骂了句“莽夫”,只得悻悻坐了回去。

  两人正说着,海瑞迈步走了进来。

  “海巡抚。”陈胤兆连忙行礼。

  海瑞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今日过年,你自去寻你父亲团聚吧,徐少师这里,由我来陪。”

  陈胤兆如蒙大赦,大喜道:“多谢巡抚!”

  他小心退出房间,一转过廊角,便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海瑞示意门口的骆思恭去取些酒食来。

  骆思恭犹豫了一下,只是退到门外,吩咐一名守卫去办。

  房间内只剩下海瑞与徐阶二人。

  海瑞朝徐阶微微颔首:“徐少师。”

  徐阶有些好奇:“高肃卿今日退得这般快?”

  海瑞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人情的温度:“毕竟是新年,他发妻还在家中等候。”

  徐阶“嗯”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自嘲和感慨:“我府上那些田亩,快被他瓜分干净了吧?”

  他表态支持度田,是给皇帝看的。

  若是在皇帝旨意到达前,田就被高拱强行清丈分配了,那就是高拱的本事,与他徐阶的“配合”无关了。

  海瑞摇了摇头,神色平静:“还在逐亩丈量,登记造册,不过也快了。等全部厘清,便会按律归还百姓。”

  徐阶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这时,骆思恭端着一壶温好的酒和几碟简单的小菜、两碗面走了进来,放在桌上后,又默默退到门口值守。

  海瑞将一盘饺子挪到自己面前,又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推到徐阶面前。

  “府衙饮食简陋,比不得徐府,委屈少师将就一下。”

  徐阶有些意外地接过面碗,疑惑道:“海巡抚这是……?”

  海瑞的笑容很淡,却带着真诚:“没别的意思。今日过年,亲人不在身边,总该有点过年的氛围。”

  徐阶目光复杂地看了海瑞一眼,意味难明:“没想到,海巡抚对老夫……竟如此礼遇。”

  按常理,他这等待罪之身,即便不定罪,扔进条件恶劣的牢房也不为过。

  没想到海瑞不仅给他安排了干净厢房,允许他看书写字,如今过年,还陪他一起吃年夜饭。

  海瑞看着徐阶,面色亦是复杂。

  他忽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徐阶郑重地行了一礼:

  “徐公,瑞,还未谢过当年搭救之恩。”

  徐阶愣住了。

  旋即,他想了起来。

  当年海瑞上《治安疏》痛斥嘉靖皇帝,被打入诏狱论死。

  当时许多人为海瑞奔走求情,其中出力最多的,正是他徐阶。

  这确实是一份恩情。

  只是徐阶没想到,海瑞会在此情此景下,突然行此大礼。

  他坦然受了这一礼,忍不住带着几分调侃问道:“既如此,那海御史后来为何又屡次与老夫为难呢?”

  先帝时海瑞挑起“投献案”针对他,如今新帝登基,海瑞又来查两淮盐案,可看不出多少感恩的样子。

  海瑞却摇了摇头,神色肃然:“海瑞从不与任何人为难。”

  “大明自有律法在。海瑞所为,不过是执行国法而已。”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惋惜:“是少师您……屡屡触及国法,才让海瑞不得不依法与少师周旋。”

  徐阶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拿起筷子,挑了一箸面条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觉得有些寡淡,便朝门外的骆思恭道:“骆镇抚,劳烦取些醋来。”

  他又对海瑞歉意地笑笑:“年纪大了,味觉大不如前。”

  海瑞坐得笔直,静静地看着徐阶进食。

  对于徐阶之前那个尖锐的问题——提供了这么多罪证,为何不一一法办——他并没有立刻回答。

  房间里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偶尔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直到骆思恭将醋送来又退出去,海瑞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陛下曾有嘱咐,四品以上官员,由陛下亲裁。

  海瑞既无权越俎代庖,自然不能自作主张。”

  徐阶往自己面碗里倒了三下醋,想了想,又添了两下,然后将醋壶递给海瑞:“边吃边说吧,大过年的,不必如此拘礼。”

  海瑞下意识接过醋壶,沉默了一下,也往自己的饺子碟里倒了一些。

  徐阶慢条斯理地拌着面,继续追问,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海巡抚似乎……心事重重?”

  海瑞默默夹起一个饺子送入口中,咀嚼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他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但徐阶那十八箱物证,以及那份密密麻麻、牵扯了几乎小半个朝堂的名单,确实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旁的不说,名单里甚至隐约牵扯到宫中的太后!

  他一生清廉刚直,所求不过是个朗朗乾坤,法度昭彰。

  可如今,他头一次感到如此两难:他究竟是该希望皇帝铁面无私,将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哪怕引发朝局震动?

  还是该希望皇帝为了稳定,选择息事宁人?

  徐阶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紧追不舍地问道:“海巡抚是在想,陛下会如何决断吗?

  是选择顾全大局,隐忍不发?

  还是……不惜震动天下,也要铁腕到底?”

  如今,所有人都在等。

  高拱在等,他徐阶在等,海瑞自然也在等。

  等着看那位紫禁城中的少年天子,究竟会展现出怎样的魄力与手腕。

  海瑞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默默地吃着饺子。

  徐阶也不以为意,将自己碗中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端起碗喝了一口面汤。

  就在这时,海瑞忽然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徐阶,清晰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相信圣上。”

  徐阶闻言,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愕然地看向海瑞。

  只见海瑞迎着他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无比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相信圣上。”

  万历元年的正月,京城因国丧未满,省却了往年的灯会与烟火,显得格外冷清。

  然而,这份缺失的年味儿,却被千里之外的南直隶,以一种充满硝烟与对抗的方式,加倍“补”了回来。

  南直隶的这个新年,可谓是“红”火异常。撇开民间的些许喜气不谈,官场之中,更是上演着一出出“全武行”与“文攻戏”,热闹非凡。

  这第一把火,烧在了南京守备衙门。

  新任南京守备、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与南京守备兼掌中军都督府事的怀宁侯孙世忠,公然撕破了脸。

  双方手下甚至爆发了械斗,见了血,算是给新年来了个“开门红”。

  起因说来也简单。张鲸依职权三令五申,无令不得出营。

  偏偏飞熊卫的一名小旗私自带兵出营数日方归。

  张鲸查明后,欲以军法从事,杀一儆百。

  而孙世忠却出面力保,声称查明小旗乃是回乡探亲,手续合规,无罪可言。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由南京兵部衙门出面和稀泥,打了小旗几军棍,试图将事情揭过。

  谁知张鲸此人,表面阴柔,内里却藏着毒蛇般的狠辣。

  年后趁着孙世忠不备,他竟派人将那小旗从营中拖出,当着众多军官的面,悍然处决,等孙世忠闻讯赶到,只看到地上两截血淋淋的尸体。

  此举无异于当面打脸!

  双方势力自然而然地爆发了激烈冲突,虽顾忌体面未敢大规模火并,但手下的私斗、械斗已是层出不穷。

  此事甚至惊动了恰在南直隶公干的漕运总兵陈王谟,与匆匆赶回的平江伯陈胤兆之父,好一番调停交涉,才勉强将这场“红火”压了下去。

  第二把火,则烧向了大理寺少卿陈栋。

  他收押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副使常恪,竟莫名其妙死在了狱中。

  常恪的家属亲友闻讯,抬着尸体堵在衙门口,哭天抢地,讨要说法。

  陈栋拿出了三法司核定常恪罪行的文书,证明其本就是死罪难逃。

  但家属哪里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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