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棋盘之外

　　李承渊的话音落下，控制核心内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连维生系统那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海棠朵朵的身体靠着冰冷的舱壁，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滑落，最终坐倒在金属地板上。

　　她的头垂得很低，长发遮住了脸，肩膀在轻微地起伏。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

　　范闲站在房间的中央，身体僵直。

　　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想质问，想怒吼，想把脑子里那些翻腾的东西全部吼出来。

　　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沙子，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从京都的夜宴，到北齐的暗流，再到东海之上的刺杀。

　　他以为自己见过的，就是这个世界最深的黑暗与复杂。

　　他以为自己踏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但终点可见的道路。

　　现在，李承渊在他面前，将整张地图都掀了。

　　地图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他无法理解的宇宙。

　　陈萍萍的轮椅没有动。

　　他那只放在扶手上的手，那只曾经签署过无数死亡命令的手，那只在幻象中也未曾松开扶手的手，此刻，正无法抑制地，轻微抖动。

　　金属扶手上的指印，反射着全息投影的幽光，随着那只手的颤动，光点也在摇晃。

　　“先驱……”

　　“构筑者……”

　　一个声音，从轮椅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金属在相互刮擦。

　　陈萍萍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伪装。

　　“你把叶轻眉……”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名字似乎有千钧之重。

　　“穷尽一生想要反抗的东西，当成了你的……猎物？”

　　李承渊转过头，看向那台轮椅。

　　他只是看着陈萍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目光里，也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情绪。

　　像是在看一件东西。

　　一件摆在路边，恰好引起了他注意的，有点意思的器物。

　　这种注视，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胆寒。

　　“所以……”

　　范闲终于挤出了声音，沙哑，破裂。

　　他向前踏出一步，迫使李承渊的视线从陈萍萍身上移开。

　　“所以我们经历的一切，澹州，京都，我爹，我老师，还有我娘！”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被彻底撕碎后的不解与愤怒。

　　“我娘做的一切！在你看来，都只是……路边的石头？”

　　李承渊的视线，落在了范闲的脸上。

　　“不。”

　　他终于开口。

　　“不是石头。”

　　“是台阶。”

　　范闲的呼吸停住了。

　　李承渊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物理定律。

　　“是通往更高处，必须踩过去的台阶。”

　　这句话，没有重量，没有温度。

　　它轻飘飘地落在范闲的耳朵里，却让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在李承渊的世界里，没有忠诚与背叛，没有朋友与敌人，没有亲情与仇恨。

　　那些东西，都只是词条。

　　他眼中的世界，只有两种东西。

　　“可用”的。

　　与“不可用”的。

　　“呵……”

　　“呵呵……”

　　一阵低沉的，古怪的笑声，突兀地在控制核心内响起。

　　那声音像是破了洞的风箱，每一次出气，都带着漏风的嘶嘶声。

　　是陈萍萍在笑。

　　他仰着头，对着控制核心的天花板，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带着一种癫狂的意味。

　　范闲和海棠朵朵都看向他。

　　陈萍萍笑了很久。

　　直到他开始咳嗽，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

　　笑声停了。

　　他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他驱动轮椅，发出低沉的电机声，转了一个方向。

　　现在，他与李承渊正面相对。

　　“好。”

　　“好一个台阶。”

　　陈萍萍看着李承渊，他那张总是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此刻，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城府，所有的仇恨，都消失了。

　　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燃尽了所有杂念之后，纯粹的，想要看到最终答案的执念。

　　“我这一生，都在棋盘上落子。”

　　“我以为自己是个棋手，一个还算不错的棋手。”

　　“为了赢，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人都可以利用。”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那种平稳之下，是某种东西彻底崩塌之后，留下的巨大空洞。

　　“今天我才知道。”

　　“原来我连棋盘在哪，都不知道。”

　　他看着李承渊。

　　“我下的，是你的棋。”

　　“叶轻眉，下的也是你的棋。”

　　“庆帝，北齐，整个天下，下的都是你的棋。”

　　“不，甚至连棋都算不上。”

　　“我们只是在你走上台阶时，脚下发出的声音。”

　　他说完，不再言语。

　　控制核心，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

　　“带我去。”

　　陈萍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断。

　　他放弃了所有试探，所有谋划，所有隐藏。

　　他将自己，摆在了台面上。

　　“我要亲眼看看。”

　　“这个世界的‘主人’，长什么样子。”

　　李承渊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生都在黑暗中谋划，最终却发现自己连舞台的边界都未曾触及的老人。

　　他点了点头。

　　像是在同意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李承渊转过身，面向控制核心前方的全息投影。

　　他的意志，下达了指令。

　　寄生方舟的舰体，传来一阵深沉的，源自结构最深处的震动。

　　舷窗外的星河，那些静止的光点，开始流动。

　　无数道光线，被拉长，扭曲，偏转，最终汇入了一条全新的，看不见终点的航道。

　　全息星图上，那个代表着“构筑者”印记的，孤独闪烁的光点，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飞船，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那片被标记的，未知的星域。

　　狩猎“先驱”的仆从，是远期的目标。

　　在此之前，他要先去收取第二件武器。

　　回家。

　　不是回南庆京都那个冰冷的皇宫。

　　是回到这个世界的源头。

　　回到神庙的基石之上，回到那些伪神被创造出来的地方。

　　他要去拆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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