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村南头的新家

　　批斗会当天，张秃子的暴怒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会场的狂热。他跳着脚骂了半晌，连带着几个造反派一起，把晒谷场翻了个底朝天，草垛拆了，柴火堆挪了，连旁边的粪坑都探头看了几眼，那两根苦梨棍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肯定是有内鬼！ 张秃子喘着粗气，指着台下的人群吼道，我告诉你们，别以为把棍子藏起来就没事了！这村里肯定藏着破坏革命的坏分子，故意跟我作对！我早晚要把他揪出来，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他唾沫横飞地发表着 ，说要发动全村人搞 大扫除，挨家挨户搜查，一定要把这个 破坏分子 和苦梨棍一起找出来。可吼归吼，真要挨家搜，他心里也没底 —— 毕竟村里大多是本分农民，真逼急了，他这个造反派头目也不好收场。更何况当地苦梨棍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东西，山上有的是。

　　最后，他只能悻悻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空麻袋，指着黄云峰等人恶狠狠地说：今天算你们运气好！但你们给我记着，只要我张秃子在，就没你们好日子过！ 说完，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批斗会就这么不欢而散，黄云峰虽然挨了几拳，嘴角破了皮，但终究没挨上那最可怕的苦梨棍，侯秀莲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村里气氛依旧紧张，张秃子的人在村口晃来晃去，时不时盘问几个晚归的村民，可终究没敢真的挨家搜查。没了苦梨棍这个 ，他想打人也只能用拳脚，威力大减，那些被批斗的人身上的伤，也比往常轻了不少。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有人在暗地里帮了忙，只是没人敢说破。

　　就在这紧张又微妙的平静中，黄子耀的姑姑黄云秀，拎着个布包，走进了黄家的院子。

　　黄子耀蹲在自家院角磨盘旁，手里攥着根抽芽的柳枝，在地上画圈 —— 圈里歪歪扭扭描着批斗会上见过的红叉，像极了林鹤轩头上那顶纸帽子的轮廓。黄家的院子不大，房子是三间典型的石头墙茅草房，石头垒的院墙抹着光滑的黄泥，屋顶的茅草铺得整整齐齐。屋里更是挤得满满当当，鹞子的哥哥子强在劈柴火，三个姐姐在屋檐下缝补衣服，最小的妹妹子婷在地上爬着玩，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鹞子，别瞎画了，你姑来了！ 侯秀莲的声音从灶房传出来，手里还攥着择了一半的菠菜。黄子耀抬头，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个穿碎花布衫的女人，身后跟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小姑娘，辫子上扎着红布条。正是他姑黄云秀 —— 黄云峰的亲妹妹，嫁去了村南头的林家，男人是林鹤轩的三儿子林殿民。身后的小姑娘是他表妹林清禾，比他小半岁，去年过年还一起放过炮仗。

　　姑！清禾！ 黄子耀扔下柳枝就跑过去，林清禾也笑着扑过来，手里攥着个刚编好的草蚂蚱，塞到他手里。

　　这孩子，还是这么欢实。 黄云秀笑着摸了摸鹞子的头，又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侯秀莲，刚从园子里摘的，一把小白菜，一捆小葱，自家种的，不值钱，给孩子们添个菜。

　　侯秀莲接过布包，拉着黄云秀往屋里坐，叹了口气：你也真是，总往这儿送东西。你看我们家这屋，挤得跟罐头似的，鹞子跟他哥挤一炕，老头老太太住小屋，都快挤得没地了。

　　黄云秀环顾了一下屋子，确实够挤的，炕梢堆着几床打了补丁的被子，地上还放着两个破木箱。她想了想道：嫂子，要不，让鹞子去我家住，我家就在村东南头山根下，也是三间石头墙茅草房，虽然不大，但就我和殿民、清禾三个人，炕也宽，鹞子去了正好跟他俩个哥哥作伴。

　　侯秀莲愣了愣：你家那地方…… 离村中心远，又是地主成份，会不会……

　　嗨，都是自家人，怕啥？ 黄云秀摆了摆手，我家跟我公婆（林鹤轩老两口）住前后院，就隔一堵石头墙，离得近，有啥事儿也能有个照应。鹞子去了，还能跟我公婆说说话，我公爹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说不定还能教他认几个字呢。

　　正说着，黄云峰从地里回来了，肩上扛着锄头，裤脚沾着泥。听黄云秀这么说，他琢磨了半晌：去你家倒是行，就是别给你和殿民添麻烦，也别让你公婆为难。

　　哥你放心，我公婆最疼孩子了，清禾也盼着鹞子去呢。 黄云秀说着，摸了摸林清禾的头，清禾，想不想让鹞子哥去咱家住？

　　林清和使劲点头，小脸蛋红扑扑的：想！我跟鹞子哥一起玩，还能一起听奶奶讲故事！

　　当天傍晚，黄云峰就送黄子耀去了村南头的林家。黄云秀家果然在村边靠近山根的地方，同样是三间石头墙茅草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枣树，比黄家清静多了。清禾早就把自己的枕头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块地方给鹞子：鹞子哥，你睡这儿，我给你留了个布老虎！

　　鹞子刚把自己的小包袱放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林鹤轩和他老伴林老太。林鹤轩穿着件藏青色的旧褂子，手里拿着个布包；林老太手里攥着个烤红薯，热气腾腾的，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样子。

　　鹞子来了？ 林老太先开口，声音温温的，把烤红薯塞到鹞子手里，刚烤好的，甜着呢，快吃。

　　鹞子接过红薯，烫得直换手，却还是咬了一口 —— 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比家里蒸的红薯香多了。林鹤轩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翻得卷边的《三字经》：听说你还没上学，我找了本旧书，要是想学，晚上我教你认几个字。

　　鹞子点点头，嘴里还嚼着红薯，含糊地说：想！二姐教过我几个，我还想认更多。

　　第二天下午，鹞子拉着清禾的手，想去村小学看看。他们沿着村边的小路走，快到学校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和整齐的唱歌声。他们趴在墙根下，屏住呼吸听着。

　　只听里面的学生们齐声背诵着：那时候枪声一响/母亲背着我到荒山里躲藏/那时候我在想/哼！我要有一支枪/解放军消灭了蒋匪帮/解放了我的家乡/战士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听他们唱歌的声音多洪亮/看他们上前线步伐多坚强。

　　黄子耀听得入了迷，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诗里的每一句话，但 我要有一支枪雄赳赳气昂昂 这些词语，像一颗颗种子，落在了他的心里。他想起了批斗会上父亲被打的样子，想起了张秃子的嚣张气焰，突然觉得，要是自己有力量，能像诗里说的解放军那样，该多好啊。

　　子耀哥，他们在念什么呀？ 清禾小声地问。

　　鹞子摇了摇头，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 他们念得很厉害。清禾妹妹，我想认字，我想知道他们念的是什么意思。

　　第七章：老榆树下的启蒙

　　回到家，黄子耀把自己听到的诗，断断续续地念给林鹤轩听。林鹤轩听了，摸了摸他的头：鹞子是个好孩子，有上进心。既然你想学，爷爷就教你。

　　从那以后，每天傍晚，林鹤轩都会拿着《三字经》来黄云秀家，教鹞子和清禾认字。他用铅笔在糙纸上一笔一画写，先教 人之初，再教 性本善，边写边讲： 人 就是咱们这样的， 善 就是要做好事，像鹞子上次把苦梨棍藏起来，就是善。

　　鹞子猛地抬头 —— 他以为批斗会那天没人看见，没想到爷爷都知道。清禾也好奇地问：爷爷，鹞子哥藏棍子干啥呀？

　　林鹤轩摸了摸俩孩子的头，没多说，只道：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以后你们学本事，也要记着，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站得稳，能护着身边的人。

　　等认完字，天黑透了，林鹤轩就领着俩孩子去自家院子里的老榆树下。林家的院子和黄云秀家只隔一堵矮矮的石头墙，院子里那棵老榆树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放着两块打磨光滑的石头。他先让俩孩子站好，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慢慢弯曲：这叫扎马步，能让你们站得稳。清禾，你看鹞子哥，后背要直，像顶着块板子。

　　清禾咯咯地笑，腿抖得厉害，鹞子却咬着牙坚持 —— 他想起批斗会上父亲被打的样子，想起母亲发抖的胳膊，觉得这点累不算什么。林鹤轩看着鹞子的样子，眼里软了软，悄悄跟林老太说：这孩子，比殿青小时候有韧劲，。

　　有天晚上，扎完马步，林鹤轩从屋里拿出两根短木棍，递给鹞子和清禾：这是苦梨木做的，不重，你们拿着玩。 他先握着鹞子的手，教他怎么握棍：要稳，却不能死攥着，留着劲儿，才有力气。

　　鹞子跟着挥了挥，木棍带起的风掠过耳边，像燕子飞过的声音。清禾也学着挥，却不小心打在了榆树上，惹得俩人都笑了。月光透过榆树叶洒下来，落在俩孩子身上，林鹤轩和林老太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他们的样子，眼里满是暖意。

　　林鹤轩看着鹞子认真练习的样子，突然开口道：鹞子，你知道为什么教你扎马步、握木棍吗？

　　鹞子停下动作，摇了摇头。

　　因为真正的力量，不是拳头硬，而是心要定，站要稳。林鹤轩缓缓道， 就像咱们村里的石头墙，看着普通，却能挡住风雨；就像这老榆树，根扎得深，才能长得高。你想保护家人，光有勇气不够，还要有知识，有本事，才能在这乱世里站稳脚跟。

　　鹞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爷爷的话记在了心里。他看着手里的木棍，又看了看院子里的石头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 保护别人，不是靠一时的冲动，而是靠日复一日的坚持和学习。

　　从那以后，鹞子学得更认真了。每天早上，他跟着姑父林殿民去地里干活，中午回来帮姑姑烧火做饭，傍晚就跟着林鹤轩认字、扎马步。清禾也跟着一起学，虽然有时候会偷懒，但看着鹞子哥那么努力，她也不好意思耍脾气。

　　有一天，张秃子带着几个造反派在村南头晃悠，路过林家院子时，听见里面传来 人之初，性本善 的读书声。他皱了皱眉，朝院子里喊：林鹤轩！你在教什么呢？是不是在搞封建迷信？

　　林鹤轩连忙从屋里出来，陪着笑脸道：张队长，就是教孩子们认几个字，没别的意思。

　　认字？ 张秃子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想复辟旧文化！告诉你，少搞这些歪门邪道，小心我把你的书都烧了！ 说完，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林鹤轩看着他们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鹞子攥着拳头，心里又气又急 —— 他想冲出去跟张秃子理论，却被林鹤轩拉住了。

　　别冲动。 林鹤轩低声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咱们忍一时，才能图长远。

　　鹞子咬着牙，把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他知道爷爷说得对，现在跟张秃子硬碰硬，只会吃亏。但他也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变得足够强大，再也不让爷爷、姑姑，还有自己的家人受这种委屈。

　　晚上，林老太看着闷闷不乐的鹞子，端来一碗小米粥： 孩子，别往心里去。张秃子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凶，其实没什么本事。你只要好好学，将来有出息了，他就不敢再欺负咱们了。

　　鹞子接过粥碗，喝了一口，心里暖和了不少。他看着窗外的老榆树，月光洒在树枝上，像镀了一层银。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有爷爷的教导，有姑姑姑父的照顾，有清禾妹妹的陪伴，他就有勇气走下去。

　　远处，高音喇叭的口号声还在隐约传来，可这老榆树下的小院里，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孩子们认真读书的声音。鹞子握着手里的《三字经》，心里充满了力量 —— 他的英雄梦，从这石头墙茅草房里开始，从这老榆树下的启蒙开始，正一步步变得清晰而坚定。而这一座座沉默的石头墙，这一棵棵顽强的老榆树，也将见证着这个少年，在特殊的年代里，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属于他的成长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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