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烙印

　　苏晚晚是在一种极致的疲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充盈感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明亮的光带。空气中有微尘在光柱中浮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加湿器细微的嗡鸣，以及……两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声。

　　她缓缓转过头。

　　两张并排的、精致的白色婴儿床就放在她的床边。月嫂正轻手轻脚地调整着其中一个宝宝襁褓的姿势，见她醒来，立刻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压低声音：“陆太太，您醒了？感觉怎么样？宝宝们刚喝了点水，都很乖。”

　　苏晚晚的目光越过她，贪婪地投向那两个小小的隆起。

　　哥哥安静地睡着，小脸舒展，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妹妹也闭着眼，但小拳头抵在腮边，时不时咂巴一下小嘴，像是在梦里品尝着什么美味。

　　一种汹涌的、近乎疼痛的柔软情绪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这就是她的孩子。她历经艰辛，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两个小生命。她挣扎着想撑起身，腹部传来的牵扯痛感和浑身的酸软让她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您别急，慢慢来。”月嫂连忙上前扶她，在她背后垫了好几个柔软的枕头，“您身体消耗太大，需要好好休息。宝宝们有我看着，您放心。”

　　正说着，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寒辰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似乎刚打理过，但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红血丝和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倦色，泄露了他昨晚并未得到充分休息的事实。然而，当他目光触及醒着的苏晚晚和婴儿床时，那股挥之不去的冷硬气息仿佛被瞬间冲淡，步伐也加快了些。

　　他先走到床边，俯身，手掌自然地贴上苏晚晚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声音低沉：“还疼吗？”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动作却轻柔。苏晚晚摇了摇头，视线却忍不住瞟向他的身后。客厅的方向，似乎隐约能看到一抹深色西装的身影一闪而过，是程峰。他们好像一直在外面。

　　“我没事。”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孩子们……”

　　“他们很好。”陆寒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婴儿床，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初为人父的珍视，但苏晚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的东西，一种绷紧的、如同守护着宝藏的巨龙般的警惕。

　　他走到婴儿床边，站定的姿势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御性。他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迫不及待地去抱，只是站在那里，深深地凝视，仿佛要将两个小家伙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脑海里。

　　妹妹恰在此时醒了，没哭，只是睁着那双酷似苏晚晚的、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转了转，最后无意识地定格在陆寒辰的方向。

　　陆寒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迟疑着，伸出食指。这一次，他没有去碰她的手，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背轻轻拂过女儿娇嫩得几乎透明的小脸蛋。

　　那触感让他喉结滚动。

　　月嫂在一旁笑着轻声指导：“陆先生，可以轻轻抱抱宝宝的，托住头颈和屁股就好。”

　　陆寒辰的动作明显顿住了。他看着那个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小小身体，眉头微蹙，那神情不像是在看女儿，倒像是在审视一件精密且易损的仪器。他犹豫了几秒，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按照月嫂的指导，极其僵硬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女儿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笨拙得可笑，双臂肌肉紧绷，仿佛抱着的是千斤重担。小小的婴儿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显得愈发脆弱。

　　苏晚晚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嘴角刚扬起，腹部的伤口就被牵扯得一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陆寒辰立刻抬头，紧张地看向她：“怎么了？”

　　“没事……”苏晚晚缓过气，看着他依旧僵硬的姿势，轻声说，“你放松点，她没那么容易碎。”

　　陆寒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小家伙似乎并不介意父亲僵硬的怀抱，反而眨了眨眼，小嘴巴无意识地咧开了一个小小的、疑似笑容的弧度。

　　那一刻，陆寒辰眼底最后一丝冰封仿佛被击碎，一种纯粹而汹涌的情感漫了上来。他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女儿更舒适地窝在他的臂弯里。

　　他抱着女儿，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将女儿小心地放回婴儿床，又看向儿子。哥哥依旧睡得沉稳。他伸出手，用同样的轻柔，碰了碰儿子握紧的小拳头。

　　就在这时，外面的客厅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似乎是程峰在和什么人低声通话。

　　陆寒辰脸上的那点温情瞬间收敛，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方向。他替孩子们掖了掖襁褓，转身对苏晚晚道：“我出去一下。”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苏晚晚点了点头。在他转身离开，轻轻带上卧室门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外面传来他压低的、冰冷的声音。

　　“……排查清楚，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靠近这层楼……”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但那股无形的、紧绷的气氛，却透过门缝弥漫了进来。

　　月嫂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动作更加轻悄。

　　苏晚晚靠在枕头上，看着身边两个安然熟睡的孩子，再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头那份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安宁里，悄然掺杂进了一丝沉重。

　　她想起了昨晚他半跪在产床边的颤抖，想起了他眼底深藏的惊悸。

　　他不是在小题大做。

　　他是真的在害怕。

　　这种害怕，源于他过往的经历，源于他身处的位置，更源于他对她和孩子们近乎偏执的在意。他将他们置于一个绝对安全的玻璃罩里，同时也将外界的所有风雨，都挡在了外面，独自承担。

　　护士进来为她检查伤口和输液，动作专业而迅速。紧接着，营养师送来精心调配的、利于恢复的流质早餐。一切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可苏晚晚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窒闷。

　　她尝试着提出想亲自喂奶。月嫂和进来的护士对视了一眼，护士微笑着，语气温和却带着程式化的拒绝：“陆太太，您现在的身体情况还不允许，而且我们评估过，您可能奶水会不足。陆先生已经安排了最好的配方奶，营养成分完全可以保证宝宝们的需求。”

　　苏晚晚沉默了。她知道这是最科学合理的安排，可心里那份想要亲自哺育孩子的本能渴望，却被轻描淡写地搁置了。

　　她再次看向婴儿床。月嫂正拿着一个精致的、印着品牌logo的奶瓶，小心地喂着刚刚醒来的哥哥。小家伙本能地吮吸着。

　　那是陆寒辰圈定的安全范畴内的物品。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腹部伤口的疼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而心里那份复杂的情绪也在悄然滋长。

　　他为他们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天空，但这片天空的规则，由他一手制定。

　　下午，陆寒辰再次进来时，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淡了些。他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仔细询问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

　　苏晚晚看着他眼底的关切，那些微的抱怨和窒闷又咽了回去。他只是太紧张了，她告诉自己。

　　“我想看看孩子们的手环。”她说。

　　陆寒辰示意月嫂。月嫂将两个宝宝脚踝上柔软的硅胶识别环展示给她看。上面清晰地打印着母亲：苏晚晚，父亲：陆寒辰，以及出生日期时间，体重。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编码。

　　那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法定的烙印，证明着他们是她和陆寒辰血脉的延续。

　　苏晚晚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写着她名字的标识，一种奇异的、扎根于生命深处的联结感涌遍全身。

　　就在这时，妹妹突然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声音响亮。

　　月嫂连忙要去哄，陆寒辰却先一步起身，动作似乎比上午熟练了一点点，但依旧带着谨慎，将女儿抱了起来。他没有交给月嫂，而是自己轻轻地、有些生硬地拍抚着她的背，在房间里踱步。

　　他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苏晚晚看着这一幕，心头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明白，从这两个小生命降生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永远地改变了。陆寒辰的守护，她的世界，以及他们之间那由一笔笔“债”维系的关系，都已经被打上了新的、深刻的烙印。

　　这烙印，是甜蜜的负担，是柔软的铠甲，也是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围墙。

　　妹妹在父亲算不上舒适的安抚下，竟然渐渐止住了哭声，再次睡去。

　　陆寒辰将她放回床上，回头，正对上苏晚晚凝视他的目光。

　　他走回床边，重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别担心，一切有我。”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晚晚反手握紧了他。

　　她知道，从此以后，风雨同舟，不再只是一句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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