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社会阵痛

　　暮色渐沉，科技伦理书院外的空地上，人群无声地聚集。他们大多是中年以上的男子，间或有几个神色憔悴的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衣衫，手指关节粗大，身上带着常年与织机、铁砧、木料打交道的痕迹。他们没有呼喊，没有冲击，只是沉默地站着，或蹲坐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双双眼睛望着书院那两扇紧闭的、在暮色中透出明亮灯火与隐约机械运转声的朱漆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时代巨轮碾过后的茫然与钝痛。

　　书院内，崔婉宁站在廊下，透过窗棂的缝隙看着外面那片黑压压的人影。林沐然站在她身侧，低声道：“多是西市和南城的织工、木匠、铁匠。机械坊出的布，质料均匀紧密，价格只有他们手工织造的三成，而且供应稳定。铁器工坊出的农具、菜刀，规格统一，刃口锋利耐磨，价格也只有传统铁匠铺的六七成。他们的活路……断了。”

　　崔婉宁沉默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袖中那枚温热的晶体传来的、稳定而深邃的能量脉动，那是知识与力量的源泉，却也成了外面那些人苦难的直接推手。生产力的革命，带来了堆积如山的物资，汴京官仓前所未有的充盈，却也带来了如此尖锐、如此具象的社会阵痛。

　　“工部公开的图谱，速成学堂的讲授，他们……能跟上吗？”她问，声音有些干涩。

　　林沐然轻轻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崔姐姐，差距太大了。那些老匠人，或许能凭借几十年经验看懂图纸的某一部分，依样画葫芦，但其中涉及的力学原理、能量谐振、标准化生产流程，对他们而言如同天书。就像……就像让一个只会用算盘的人，去理解微积分的推演。知识的鸿沟，并非一日可以跨越。”

　　就在这时，一名书院属吏匆匆而来，呈上一封密报。“山长，徐州急件。工坊主赵德明为提升生产效率，以期在下次技术评核中获得优等，已连续三日驱赶工匠日夜赶工，并下令将谐振矿石原料密集堆放，远超安全规程限定的距离。监工曾出言劝阻，反遭斥责。”

　　崔婉宁眼中厉色一闪，接过密报迅速扫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胡闹！”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怒意，“技术的缰绳必须牢牢握住，尤其是在这力量急剧膨胀的初期！任何急功近利、漠视安全的行为，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不仅摧毁来之不易的成果，更可能将整个文明拖入深渊！”

　　她立刻转身，走向书房，语速快而清晰：“立刻以书院名义行文徐州，措辞严厉，责令赵德明即刻停产整顿！所有工序必须暂停，直至确保所有安全规程落实到位，谐振矿石存放间距必须重新测量、严格符合标准！另，奏请朝廷，派一名精通安全规范的监察御史即刻前往徐州，全程监督整顿过程。若赵德明再有不遵，或阳奉阴违，严惩不贷！必要时，可夺其经营之权！”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崔婉宁坐回案前，揉了揉眉心。技术的飞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带来希望，也带来失控的风险。她提起笔，又给终南山的墨衡写了一封密信，除了提及徐州之事，更详细描述了书院外聚集的失业工匠，以及技术普及中遇到的巨大知识壁垒。她想知道，沙盘之上，观察者对此又是何种反应，这种文明内部的剧烈调整，是否也在那“最终验证”的考量之中。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腕间那淡金色的纹路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与案头那块作为镇纸的知识晶体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遥远的终南山秘堡内，墨衡正凝视着李三的沙盘。

　　沙盘之上，代表汴京及周边三座实验性工坊的能量标记点，光芒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亮，如同几颗小小的星辰。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光点之间，正有极其纤细、若隐若现的能量光线在延伸、勾连，隐约构成一个网络的雏形。这网络似乎正以汴京为中心，缓慢而坚定地向四周扩散。

　　然而，在这些明亮光点的周围，沙盘基底上，却弥漫开一片稀薄的、灰暗的雾气，尤其是在代表西市、南城等传统手工业区域的方位，这灰雾显得更为浓郁，甚至带着一丝沉滞之感。灰雾与明亮的能量网络光点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石岳站在一旁，低声道：“墨师，沙盘显示，新型工坊的能量场强而有序，但周边区域出现大量‘失落’、‘阻滞’性质的能量表征，与崔山长信中提到的失业匠人情况吻合。而且……”他顿了顿，指向沙盘上几个远离汴京，但同样亮起的新型工坊标记（包括徐州），“这些节点的能量波动出现不稳定迹象，尤其是徐州方向，光芒边缘带着一丝躁动不安的赤色，似有能量淤积过载的风险。”

　　墨衡的目光扫过那片灰雾，又落在徐州那带着赤边的光点上，眉头微蹙。“内部失衡，外加急功近利的风险……观察者会如何看待？”他抬起头，看向沙盘上空。

　　那代表观察者评估的淡金色光晕，依旧在以一种稳定的频率脉动着，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凝实了一些。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注视着沙盘上光明与灰暗交织的图景，没有任何明显的赞许或斥责，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审视。

　　“记录。”墨衡开口，声音沉稳，“沙盘呈现技术应用引发的社会能量结构变化，光明网络与灰暗阻滞区并存。新型能量节点存在不稳定风险迹象。观察者光晕持续稳定脉动，关注焦点可能已涵盖文明内部结构调整与风险控制能力。”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将这份分析，连同对能量网络雏形及潜在社会冲突的推断，加密送往汴京，交给崔婉宁。”

　　秘堡深处，李三依旧沉睡，他手中的晶片明灭不定，频率似乎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仿佛他意识深处的风暴，也感应到了外部世界正在发生的、波及无数人命运的剧烈变迁。

　　汴京城内，夜色渐深。书院外的空地上，聚集的工匠们依旧没有散去。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有人点燃了几堆小小的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动着，映照着一张张写满焦虑与迷茫的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织工，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一块带来的、自家织造的土布，布料厚实，但纹理粗糙不均。他望着书院窗户透出的、明显不同于油灯或蜡烛的稳定白光，喃喃道：“那光……真亮啊。可这亮光，照不到咱们身上了。”

　　旁边一个铁匠瓮声瓮气地说：“俺打了一辈子铁，俺爹，俺爷爷也是打铁的。那新出的铁器，是好，俺承认……可俺这手艺，就这么废了？俺一家老小，以后吃啥？”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声。他们并非不通情理，也并非要阻挠这所谓的“进步”，他们只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洪流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世代相传的技艺，曾经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一夜之间变得似乎一文不值。

　　书院内，获得“资格”、能够初步理解并应用晶体知识的学子们，依旧在挑灯夜战，废寝忘食地解析着更深层次的知识结构，演算着新的能量公式。工匠区里，那些有幸被选拔进来、学习维护新式机械的工匠，则对着复杂的图纸和零件，努力记忆、理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知识的壁垒，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显现——能够踏入这扇门的人，与门外那些被阻隔的人，仿佛已处于两个世界。

　　而在书院角落临时搭起的帐篷区里，被收容进来的少数失业工匠及其家眷，正就着稀薄的粥水，默默地吞咽。他们偶尔抬头，望向主建筑区那彻夜不息的明亮灯火，眼神复杂无比。那光芒代表着希望与未来，却暂时与他们无关，那里面传出的嗡鸣声，是他们失去的生计的来源。

　　崔婉宁独自站在书院最高的观星台上，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带来深秋的寒意。下方，是汴京城。除了书院，城内还有几处试点区域，也开始应用新型照明技术，点点白光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勾勒出一个正在缓慢变化的城市轮廓。而更远方，是无尽的、沉寂在黑暗中的大地，那里的人们，尚未感受到这股技术浪潮的冲击，或者，正面临着类似的阵痛。

　　腕间的纹路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唯有她自己能清晰感知的淡金光芒。这纹路在“红斑热症”危机结束后，出现在所有康复者及深度参与者身上，包括她自己、林沐然、王太医，甚至包括那些参与了最终药材运输和分配的兵士和民夫。它像是观察者打下的一个印记，一种“资格”的认证，但具体意味着什么，通往何处，依旧迷雾重重。

　　生产力的革命已经无可阻挡地开启，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也带来了尖锐无比的阵痛。知识的壁垒、资源的重新分配、旧有生产关系的瓦解、急功近利带来的安全风险、以及那潜藏在力量源头的未知……所有这些，都如同暗流般在文明的表层之下汹涌鼓荡。

　　她抬起手，看着腕间那复杂而神秘的纹路。这是观察者认可的标记，是通往更深层知识的“钥匙”，但同时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文明能否驾驭这股骤然获得的力量，在飞跃中不至失衡，在阵痛中寻得新生，引导这星火燃成燎原之势而非焚毁自身？答案，远未揭晓。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走下观星台。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要面对的，不仅是门外那些沉默而痛苦的眼睛，还有如何为这些被时代洪流冲垮的人，寻找一条新路的艰巨课题。技术狂奔的脚步或许可以稍缓，但绝不能停止，而在这奔跑的过程中，如何不让太多的人被甩下，如何接住他们，将是比破解任何技术难题更考验智慧与心性的挑战。

　　终南山秘堡内，墨衡也收回了望向沙盘的目光。他走到案前，提笔开始记录，同时思考着给崔婉宁的回信该如何措辞。沙盘上的景象已然说明，观察者的考验，绝不仅仅局限于技术突破或应对外部危机，文明内部的协调、平衡与公正，同样是评估的核心维度。那淡金色的光晕，此刻在他眼中，更像是一面映照文明整体状态的镜子，任何一处的阴影，都可能影响最终的映象。

　　夜还很长，变革的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拍打着这个古老文明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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