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微光

　　夜幕下的“知识咖啡馆”地下室，与柏林冬夜的静谧截然不同。

　　这里空气闷热，弥漫着旧书本、咖啡渣以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独特气味。

　　几盏煤油灯挂在裸露的砖墙上，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将攒动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仿佛一幅跃动的壁画。

　　距离讨论会开始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

　　最后的准备工作正在一种刻意压低的、高效的忙碌中进行。

　　奥托·舒尔茨，这位金属加工厂工人，正带着两个可靠的同伴最后一次检查出入口和后巷的情况。

　　他粗壮的手指仔细检查着门闩，低声吩咐着：“卡普，你守在后门，有任何不对劲，不要冲动，先发信号。”

　　“埃里希，你在楼梯口，注意听街面的动静。”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全感。

　　而他带来的几个壮硕的工人兄弟们分散在房间各处，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观察着每一个入场的人。

　　在房间中央，恩斯特·霍夫曼正站在一个临时充当讲台的木箱前，情绪有些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笔记。

　　“……我们必须明确指出，战争的罪责在于资本主义的掠夺本性！那些容克贵族和垄断资本家……”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学生特有的热情与锐气。

　　“恩斯特，”林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他正和瓦尔特一起调整着煤油灯的角度，让光线能更好地照亮讲台区域，“我们需要的是理解他们的处境，而不是急于给他们贴上标签。”

　　“今晚的主角是他们，不是我们的理论。”

　　霍夫曼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林那双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冷静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不甘地嘟囔着：“好吧，好吧，但总要指出问题的根源……”

　　瓦尔特推了推眼镜，将一叠整理好的、写着讨论核心要点和可能应对方案的纸条递给林，低声道：“这是根据你之前提的思路整理的。”

　　“舆论引导的关键，在于让他们自己说出我们想说的话。”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如同他主编地下刊物时一样严谨。

　　格特鲁德则安静地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旁，面前铺开着登记名册和简易的签到工具。

　　她不时抬头望一眼入口方向，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蘸水笔的笔杆，眼中既有期待，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她知道，今晚来到这里的人，将决定他们这个小团体能否真正迈出第一步。

　　就在这时，通往一楼咖啡馆的木楼梯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与地下室内凝重筹备的氛围格格不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安娜·沃尔夫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深蓝色羊毛外套，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从室外带来的细小水珠，不知是融化的雪花还是寒气凝结的霜。

　　她手中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藤编篮子。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奥托警惕的目光扫向她，霍夫曼皱起了眉头，连瓦尔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

　　这里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政治地下世界，而安娜，在他们眼中，依然属于那个温暖、安全、代表着“另一个柏林”的教授书房。

　　“安娜？”

　　林放下手中的纸条，迎了上去，语气中带着询问。

　　安娜解下围巾，露出一张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快速地在忙碌的众人脸上掠过，最后落在林身上。

　　“我……我看你们晚上肯定都顾不上吃东西……”

　　“就带了些家里现成的面包、香肠，还有一壶热咖啡。”

　　她举了举手中的篮子，里面散发出食物温暖的香气，与地下室的沉闷空气混合在一起。

　　她将篮子放在格特鲁德旁边的空桌上，动作略显局促。

　　“我不会打扰你们吧？我就是……送点东西过来，马上就走。”

　　格特鲁德立刻站起身，接过篮子，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安娜小姐，你来得太及时了！”

　　“我们确实都饿着肚子呢。”

　　她熟练地开始将食物和那壶依旧温热的咖啡取出来。

　　奥托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朝安娜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继续他的安全巡视。

　　霍夫曼则摸了摸鼻子，似乎对食物的兴趣暂时压倒了对“非战斗人员”闯入的不满。

　　林看着安娜，看到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以及一丝想要靠近却又怕添乱的犹豫。他心中微微一动。

　　“谢谢你，安娜。”

　　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外面情况怎么样？”

　　“街上很安静，”安娜轻声回答，仿佛怕打破这里的紧张气氛，“但我过来的时候，感觉有几个男人在街角晃荡，不像普通的行人……”

　　“我有点担心。”

　　她补充了一句，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林点了点头。

　　他看向奥托，奥托立刻会意，低声对身边一个同伴吩咐了几句，那人悄无声息地顺着楼梯上去，加强了外围的侦察。

　　“你……”

　　安娜看着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我是说……”

　　“会不会有危险？”

　　林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

　　“现在，只需要等待，然后面对。”

　　就在这时，负责在楼梯口守望的埃里希快步走了下来，压低声音对林和奥托说：“有人来了。第一批，三个人，看走路的姿势，像是退伍的。”

　　地下室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奥托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工人们看似随意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形成了更有效的观察和呼应阵型。

　　瓦尔特检查了一下讲台旁的煤油灯，确保光线足够。恩斯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

　　格特鲁德握紧了蘸水笔，准备记录。

　　林整理了一下自己朴素的衣着，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同伴的脸，最后对安娜轻声说：“安娜，如果你不介意，或许可以帮格特鲁德一起做登记？”

　　“你的字写得很漂亮。”

　　安娜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可以帮忙！”

　　她立刻走到格特鲁德身边，拿起另一支笔，仿佛找到了自己在这个陌生而危险环境中的位置。

　　林则转身，面向入口的方向，他的表情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有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如同投入战场的指挥官般冷静而坚定的光芒。

　　地下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室外寒气的身影，一个接一个，迟疑地、警惕地，迈了进来。

　　煤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出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迷茫与探寻的脸。

　　星火的第一次聚集，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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