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幽灵

　　乱葬岗坑道内，时间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坂本大队改变了策略，不再发动大规模的、代价高昂的强攻，转而采取了更阴险、更折磨人的围困和消耗。

　　日军的巡逻队和侦察小组活动得更加频繁，像梳子一样反复梳理着外围区域，不断压缩着凌云部的活动空间。他们开始有系统地破坏水源，填埋可能利用的下水道口，焚烧一切可能提供掩护的废墟。同时，冷枪冷炮的骚扰从未停止，尤其是夜间，精准的掷弹筒炮弹不时落在坑道入口附近，不是为了杀伤，而是为了制造紧张，阻止任何人安睡。

　　补给变得极其困难。出去寻找食物和水的战士，往往空手而归，甚至有时再也回不来。坑道内，饥渴开始成为比日军更可怕的敌人。粮食严格配给，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块发霉的饼子和几口浑浊的积水。伤员的情况尤其糟糕，缺医少药，伤口感染化脓，低沉的呻吟声日夜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

　　新加入的成员们，脸上的兴奋和复仇的火焰，迅速被现实的残酷所取代，取而代之的是饥饿带来的麻木和长期紧张导致的疲惫。若非凌云、王老栓等老兵以身作则，严格维持着纪律和秩序，并不断用语言和行动鼓舞士气，这支刚刚补充起来的队伍，恐怕早已从内部崩溃。

　　他们就像一颗被重重铁锤不断敲击的钉子，看似深陷绝境，摇摇欲坠，却始终倔强地钉在原地，不曾折断。

　　然而，钉子之所以能钉住，不仅在于本身的坚硬，更在于它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痛感”。

　　坂本一郎的指挥部里，气氛同样压抑。地图上，代表乱葬岗区域的那个红圈，如同一块丑陋的疮疤，让他如鲠在喉。数次围剿，损兵折将，甚至连中队长都被冷枪狙杀，物资被焚毁无数，却始终无法拔除这根肉中刺。

　　“废物！一群废物！”坂本压抑着怒火，低声咒骂。他面前，几名军官垂头丧气。他们试过了强攻、火烧、烟熏、爆破、围困，甚至不顾国际舆论试探性地使用了少量毒气弹（但因坑道复杂通风效果不佳），却始终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这支神秘的抵抗力量，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坚韧异常。他们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废墟，利用每一处下水道和地穴，战术刁钻狠辣，时而化整为零四处骚扰，时而聚零为整狠咬一口。尤其是那个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已经成了不少基层军官的噩梦。

　　日军士兵中开始流传起关于“幽灵部队”的恐怖传说，说他们刀枪不入，来去如风，专取军官性命。士气受到了严重影响，许多士兵在执行清剿任务时变得畏首畏尾，疑神疑鬼，进攻欲望大减。

　　坂本不得不承认，他遇到了中国战场上迄今为止最难缠的对手。这颗“钉子”，不仅钉在了南京的地图上，更钉在了他坂本大队的荣誉上，钉在了整个日军占领军的神经上。

　　与此同时，在南京城内其他仍在苟延残喘的角落，“幽灵部队”的名声却以另一种方式悄然传播。

　　那些躲藏在废墟地窖中的市民，那些被打散藏匿的原守军士兵，甚至少数被迫为日军服务的杂役，都在暗中传递着消息。

　　“听说了吗？乱葬岗那边，还有一伙好汉在跟鬼子干呢！”

　　“可不是！前几天的冲天大火看见没？就是他们烧了鬼子的粮仓！”

　　“还打死了一个鬼子大官！用枪打的，老远了！”

　　“他们领头的叫‘凌云’，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专克东洋鬼子！”

　　消息越传越神，越传越广。这支从未见过、却始终存在的抵抗力量，成了陷于黑暗绝望中的南京军民心中，一丝微弱却从未熄灭的火光。它代表着不屈，代表着抵抗尚未终结。

　　一天深夜，坑道最外围的哨兵再次听到了轻微的动静。这一次，不是几个人，而是一小群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放下了几个沉重的麻袋，然后迅速消失。

　　麻袋里，是冒着热气的杂粮窝头、一小袋珍贵的食盐、甚至还有几捆散发着浓郁气味的草药！附着一张字条，上面用歪扭的字写着：“给好汉们的，多杀鬼子。——不甘心的南京人。”

　　捧着这些来自陌生同胞冒着生命危险送来的援助，坑道里的人们沉默了，许多铁打的汉子眼眶湿润了。他们不是孤独的！他们的战斗，有人看着，有人记着！

　　紧接着，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一份重要的情报被送到了凌云手中：一张粗略绘制的、标注了坂本大队目前几个主要弹药堆放点和巡逻队换防时间的草图！

　　这份情报的价值，远超食物和药品！它意味着，他们的抵抗，已经开始赢得城内人心的主动支援！

　　“幽灵部队”，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日军的诅咒，更成为了南京不屈精神的象征。而“钉子”这个比喻，也恰如其分——他们深深嵌入敌占区的核心，让其坐卧不安，流血不止。

　　凌云部的声望，在残余的中国抵抗力量中达到了顶峰。甚至开始有其他零星的、自发的抵抗行动，在模仿他们的战术，虽然规模很小，却此起彼伏，进一步牵制了日军的精力。

　　然而，凌云并没有被声望冲昏头脑。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危险。坂本绝不会甘心失败，更大的风暴一定在酝酿。而他们自身，也面临着极大的困境：弹药库存再次告急，粮食虽有补充但仍入不敷出，伤员需要药品，长期的精神紧绷让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他将新获得的情报与近期日军的异常调动结合起来分析，眉头越皱越紧。坂本似乎在暗中调整部署，将部分兵力调往了西北方向，似乎对彻底围死他们失去了耐心，或者说……有了更重要的目标？

　　“秀才，电台还能不能接收到外界讯号？特别是卫戍司令部长官部的？”凌云突然问道，一个隐隐的不安在他心中升起。

　　李秀才努力调试着那台宝贵的电台，在一片嘈杂的电流干扰和日军的通讯噪音中，艰难地捕捉着微弱的信号。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声音都带着颤抖：

　　“队…队长！收到了…是明码通电…重复广播…”

　　“内容…内容是……”他咽了口唾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下令……各部队……自行……突围过江……”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在坑道内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愣在原地，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最高指挥部……放弃了？南京……被彻底放弃了？！

　　“自行突围？”王老栓猛地跳起来，眼睛血红，“这他妈是什么意思？让他们几十万大军怎么自行突围？这他妈是让他们去送死啊！”

　　坑道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台里那重复的、冰冷的、如同丧钟般的电文声。

　　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日军最近的调动有些异常，为什么似乎放松了对他们的围困——日军的主力，恐怕正在全力扑向那些崩溃撤退、毫无组织的中国军队！那将是一场……屠杀！

　　凌云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头顶，巨大的愤怒和悲凉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坚守至今，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相信着某种大局，相信着南京的抵抗并非毫无意义。

　　然而，这道命令，彻底击碎了一切。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震惊、绝望的脸孔，声音沙哑而沉重，仿佛每个字都沾着血：

　　“都听见了吧……”

　　“上面的人……已经跑了。”

　　“现在，南京城里……真的只剩下我们了。”

　　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依靠消失。他们这支被誉为“钉子”和“幽灵”的部队，此刻真正成了一支深陷重围、外无援兵的孤军。

　　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是随着溃兵洪流涌向江边，投身于那注定血腥的死亡之路？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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