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染坊旧事

　　秦掌柜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声里带着股陈年的沉郁。他领着江安和林渡往染坊深处走，后巷的风裹着染液的酸香，吹得墙角的蛛网簌簌抖，网上沾着的靛蓝碎布像一串串凝固的泪。

　　“那口缸，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秦掌柜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水汽，“当年我太爷爷用它染过给宫里娘娘做披帛的料子，那时候的浆，是用梅花上的雪水调的，染出的‘天水碧’，在月光下能映出星星。”他顿了顿，拐杖指向墙角一堆发黑的木柴，“后来兵荒马乱，缸底裂了道缝，太爷爷用自己的血混着糯米糊补的，说这样能镇住邪祟。”

　　林渡蹲下身，看着那堆木柴下露出的缸沿，果然有圈暗红的痕迹，像道凝固的血疤。“那王学徒……”

　　“他爹是个赌鬼，”秦掌柜叹了口气，往灶房走，灶上的铁锅正冒着热气，锅里煮着些深绿色的叶子，“去年把家里的地输光了，逼着他来染坊当学徒，想偷学手艺换钱。也是巧，他听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说，‘活染’的最高境界是‘血染’，用处子血调浆，能染出见血封喉的红，值老钱了。”

　　江安看着锅里的叶子在沸水里翻滚，绿得发暗，像淬了毒。“这是……”

　　“蓼蓝草，正经的染材。”秦掌柜掀开锅盖，一股清苦的香气漫出来，“调浆得用这个，再兑上石灰水，发酵七天七夜，才能出正色。那小子倒好，偷偷往浆里掺自己的血，以为能一步登天。”他用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浆，浆水蓝得透亮，映着灶火泛着微光，“你看这蓝，多干净，那是天地的颜色。掺了血，就成了阴色，夜里能招东西。”

　　灶房的梁上悬着串干花，是些晒干的石榴花，红得发黑。秦掌柜取下一朵，扔进锅里，浆水渐渐转成了紫，像暮春的晚霞。“这才是变颜色的法子，靠的是花草的性子，不是旁门左道。”他捞起那朵花，花瓣已经褪成了淡粉，“去年端午，用艾草染的绿布，到了重阳，自己就转成了明黄，跟秋菊一个色，那才叫神乎其技。”

　　正说着，后院传来“哐当”一声，像是缸盖掉了。秦掌柜脸色一变，拐杖往地上一顿：“又来了！”

　　三人往后院跑，就见那口有裂缝的缸盖掉在地上，染液泛着黑红的泡沫，里面浮出块红布，布上绣着只鸳鸯，鸳鸯的眼睛处正是块暗红的斑，像滴没擦净的血。更吓人的是，布上的丝线在慢慢动，像有虫子在里面爬。

　　“这是……绣坊娘子的那块布！”林渡失声，“她昨天不是已经烧了吗？”

　　“烧了也没用，”秦掌柜往缸里撒了把盐，泡沫瞬间消了下去，“这布沾了他的血，又吸了他的魂，成了‘缠魂布’，除非……”他看向江安，“你俩要是敢，就帮我个忙，用卯时的晨露，再采些带露的石榴花，重新染一遍，或许能压下去。”

　　天刚蒙蒙亮，江安和林渡就去了后山采石榴花。带着露水的花瓣沉甸甸的，红得像能滴出血来。回到染坊，秦掌柜已经生好了火，锅里的蓼蓝浆冒着热气。他让两人用指尖蘸着晨露，轻轻拍打那块红布，再把石榴花捣成汁，一点点渗进布里。

　　“念着点好的，想想春日的花，秋日的月，”秦掌柜在一旁念叨，“别让邪祟占了空子。”

　　指尖的露水混着花瓣的汁液，浸进布里，那暗红的斑慢慢淡了，转成了粉红，像少女脸颊的红晕。布上的鸳鸯眼睛，竟变得亮晶晶的，像是沾了晨露。

　　“成了！”秦掌柜松了口气，“这才是正经的‘活染’，靠的是天地灵气，不是血腥气。”

　　日头升高，染坊的伙计们来上工，看见那块红布晾在竹竿上，都啧啧称奇——阳光下是鲜亮的绯红，投下的影子却是淡淡的靛蓝，风一吹，影子在地上晃，像幅会动的画。

　　秦掌柜看着布，突然笑了，露出豁了牙的嘴：“当年我太奶奶就是这么染布的，她说，好颜色是养出来的，不是抢出来的。”他把那块红布叠好，递给匆匆赶来的绣坊娘子，“拿去吧，这下安稳了。”

　　绣坊娘子接过布，眼圈红了：“谢谢您，秦掌柜……还有这两位小哥。”她走后，秦掌柜又往那口旧缸里倒了些石灰水，“再泡上七天，把那点邪祟彻底化了，这缸还能接着用，染些给娃娃做肚兜的布，保准平安。”

　　江安看着伙计们将新的蓼蓝草扔进缸里，青绿色的草叶在水中慢慢舒展，像一群游弋的小鱼。林渡碰了碰他的胳膊：“你看，那缸底的裂缝，好像在发光。”

　　果然，阳光透过浆水照进缸底，那道用血和糯米糊补的裂缝，竟透出层淡淡的金芒，像有细碎的星子沉在里面。秦掌柜看见了，捋着胡子笑：“太爷爷显灵了，这是认咱们把邪祟除干净了。”

　　午后，染坊的院子里晒满了布，靛蓝、绯红、鹅黄，风一吹，像一片流动的彩虹。秦掌柜的侄子端来两碗薄荷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前阵子是我瞎咧咧，误导了王学徒……对不住。”

　　江安接过茶，薄荷的清凉混着染液的酸香，倒也清爽。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微微变色的布，突然明白，所谓“活染”，染的不仅是布，更是人心——心干净了，染出的颜色自然剔透，能映得出日月星辰，容得下风雨阴晴。

　　林渡碰了碰他的手肘，指着晾在最高处的块白布，那布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边缘还镶着圈浅蓝，像刚破晓的天。“你看，这才是最好的颜色。”

　　江安点头，风吹过染坊，带着石榴花的甜香和蓼蓝的清苦，像一段说不尽的旧事，温柔地漫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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