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竹音入梦，匠心映故痕

　　马车行至黄昏，天边晚霞如织，将连绵的山影染成暖红色。江安看前路渐隐，便寻了处依山傍水的废弃山神庙歇脚。庙虽破旧，神像早已不知所踪，但屋顶尚且完好，墙角还堆着些干燥的稻草，正好能垫着歇息。

　　丫丫抱着罗盘蜷在稻草堆上，没多久就打起了轻鼾，小脸埋在臂弯里，睫毛上还沾着赶路时沾上的细尘。林渡生了堆篝火，火光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她正借着光，将白日里安济桥的模样画在纸上，笔尖划过，石桥的藤蔓、断裂的石碑，甚至石缝里那枚竹片的位置，都一一细致勾勒。

　　江安坐在火堆旁，摩挲着腰间的竹丝笔筒。竹丝细密，触手生温，不知怎的，竟隐约听到一阵极轻的竹音，像是有人在用竹刀细细劈着竹片，“沙沙”声混在篝火的噼啪声里，若有若无。

　　他抬头望向庙外，暮色四合，只有风吹过竹林的簌簌声。可那竹音却愈发清晰，甚至能听出几分熟悉的节奏——三轻两重，正是陈阿木劈竹时惯用的力道。

　　“你也听到了？”林渡放下画笔，眼中带着一丝讶异，“我刚才画到桥栏杆的竹篾时，就好像听见有人在耳边编竹丝，‘三扣一压’的手法，和陈师傅教的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火堆里的火星“啪”地爆开，映得庙墙忽明忽暗。墙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片晃动的光影，像是有人在墙后编织竹器，竹丝交错的影子投在墙上，织出一幅模糊的图景：

　　那是一间比清风竹坊更老旧的竹坊，土坯墙，茅草顶，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青竹。一个穿粗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竹凳上，手里捏着竹丝，教一个半大的孩童编竹篮。老者的手布满老茧，却稳得惊人，竹丝在他指间翻飞，转眼就织出半个篮底；孩童的小手还显稚嫩，总把竹丝捏断，急得鼻尖冒汗，老者却不恼，只是用布满竹屑的手指，一点点纠正他的手势。

　　“编竹器，要像做人，得正。”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暖意，“竹丝歪了，篮子就漏；心歪了，手艺就走了样。”

　　孩童似懂非懂地点头，抓起新的竹丝，学着老者的样子慢慢编织。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辉，空气中飘着新竹的清香，混着老者旱烟袋的烟草味，竟有种莫名的安宁。

　　江安看得微怔——那孩童眉眼间的轮廓，分明就是年少时的陈阿木。而那老者……想必就是陈阿木时常提起的、为了守护竹谱差点被乱兵抓走的父亲。

　　光影里的场景渐渐变换，孩童长成了青年，正是安济桥下那个编“守安”竹牌的身影。他背着竹篓走在古道上，竹篓里装着刚编好的竹器，脚步匆匆，像是在赶路。路过安济桥时，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牌——正是陈阳后来找到的那枚“守安”牌，竹牌上的缠枝莲刚编到一半，边缘还带着新鲜的竹屑。

　　他蹲在桥洞边，借着月光继续编织，指尖翻飞间，莲纹渐渐成形。编完最后一针，他将竹牌小心翼翼地塞进石缝，又用竹篾仔细缠好，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虽听不真切，却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满满的珍重。

　　“这是……陈师傅年轻时？”林渡轻声道，“他是在给谁编平安牌？”

　　光影晃动，又换了一幅图景。还是那间老竹坊，青年已成了中年，正是如今陈阿木的模样。他守在床边，床榻上躺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妇人手里攥着那枚“守安”竹牌，气息微弱。陈阿木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竹丝，正在给她编一个竹丝香囊，编的还是缠枝莲纹，只是动作比往日慢了许多，指尖微微发颤。

　　“等你好起来，我就用后山最嫩的青竹，给你编个竹丝屏风，上面织满你喜欢的荷花。”他声音哽咽，“你说过，想在院里种满荷花的……”

　　妇人虚弱地笑了笑，抬手想碰他的脸，却没能抬起来，握着竹牌的手缓缓垂落。陈阿木猛地攥紧她的手，竹丝在他掌心断成数截，碎竹屑混着泪水落在香囊上。

　　光影到这里突然模糊，像是被风吹散，墙上只剩下篝火跳动的影子。庙外的竹音也戛然而止，只剩下风声依旧。

　　江安和林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那些藏在竹艺里的，不只是手艺，还有祖辈的教诲、爱人的牵挂、未说出口的承诺。陈阿木守着竹坊不肯放，哪里只是为了祖宗的根？是为了守着父亲教他编第一只竹篮的温暖，守着给妻子编平安牌的念想，守着那些用竹丝串起来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难怪陈阳看到桥洞人影时会那样激动。”林渡轻声道，“他以前只看到手艺的‘穷酸’，却没看到这手艺里藏着的爹娘的故事。”

　　篝火渐渐弱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丫丫揉着眼睛醒来，打了个哈欠：“江安哥哥，林渡姐姐，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好多人在编竹器，有老爷爷，有叔叔，还有……好像是陈阳哥哥小时候，拿着个歪歪扭扭的小竹筐，举着跟人炫耀呢。”

　　江安摸了摸她的头，望向东方泛起的晨曦：“那不是梦，是手艺在说话呢。它在告诉我们，它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刻在竹丝里，从来没忘。”

　　收拾行装时，林渡将画好的安济桥图纸仔细折好，放进怀里。江安则从篝火旁捡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山神庙的墙上，轻轻画了一个简单的竹篮——篮底用木炭描出“三扣一压”的纹路，像是在给这段短暂的停留，留下一个无声的印记。

　　马车再次启程，驶过清晨的薄雾，前方的山路渐渐清晰。江安回头望了一眼山神庙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墙上那片晃动的光影，听到那阵若有若无的竹音。

　　他握紧腰间的竹丝笔筒，心里忽然明了：他们走过的桥，遇见的人，守护的手艺，从来都不是孤立的片段。就像竹丝编织，一根丝或许脆弱，可当无数根丝相互缠绕，便成了能“透风不漏尘”的坚韧器物，能兜住时光，也能托住传承。

　　前路漫漫，或许还会遇到更多这样的故事，藏在旧桥的石缝里，藏在老坊的竹丝中，藏在每一个坚守与回望的瞬间里。而他们这些“渡桥人”，要做的，便是循着这些细碎的痕迹，让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暖与匠心，重新被看见，被记住，被传递下去。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远方竹坊里，那永不停歇的编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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