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树洞秘密

　　御书房的课程对于沈砚而言，依旧如同慢火煎鱼，枯燥难熬。

　　周老太傅的之乎者也像是催眠的咒语，唯有身边萧彻那始终紧绷的侧脸，能让他提起几分精神。

　　他看得出，萧彻的顺从和安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但这层外壳太厚太重，他得想办法敲开一点缝隙。

　　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那日课程结束得早，天色尚亮。

　　大皇子萧铭被皇后宫中的人接走，三皇子萧锐也径自离去，偏殿里转眼只剩下沈砚和磨蹭着收拾书箱的萧彻。

　　“喂，小哭包，”沈砚凑过去，用肩膀碰了碰他，“带你去个地方？”

　　萧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幅度地摇头：“……不合规矩，会被说的。”

　　“规矩规矩，哪来那么多规矩！”沈砚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腕就往外走，“放心，是个没人去的好地方，我前两天发现的！”

　　萧彻的手腕很细，沈砚能轻易圈住。

　　他挣扎了一下，但力道微弱，最终还是被沈砚半拉半拽地带出了偏殿，拐进了御花园后方一条几近荒废的小径。

　　这里草木明显疏于打理，怪石嶙峋，少了前庭的精致，却多了几分野趣。

　　在一处背靠宫墙的斜坡下，孤零零地长着一棵巨大的老槐树。

　　树干需两人合抱，枝叶却不算茂盛，透着沧桑，但树冠依旧倔强地撑开一片绿荫。

　　最奇妙的是，粗壮的树干靠近根部的位置，有一个不起眼、但足以容纳两个小孩蜷身进去的树洞，树洞的入口处则恰好被几缕下垂的藤蔓所遮掩住了一部分。

　　“看！怎么样？”沈砚得意地松开萧彻的手，像展示宝贝一样指着那个树洞，“我前两天躲猫……呃，是勘察地形时发现的！绝对安全！”

　　萧彻怔怔地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树洞，又看看四周。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遥远的鸟鸣，与总是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宫殿截然不同。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份静谧中，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

　　沈砚已经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在里面招呼他：“快进来！里面还挺干净的！”

　　萧彻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抵不过那份对不同的渴望，学着沈砚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树洞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干燥，带着木头和泥土特有的气息，阳光透过藤蔓和树干的缝隙，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两个半大的孩子面对面蜷坐着，膝盖几乎碰到一起，呼吸相闻。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沈砚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只有你我知道！有什么不想被别人听见的话，都可以在这里说！”

　　“秘密……基地？”萧彻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感受着这个狭小空间带来的奇异的安心感。

　　在这里，他好像暂时脱离了“七皇子”的身份，脱离了那些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

　　“对！”沈砚用力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绿豆糕，

　　“我娘新做的，尝尝？比宫里的甜腻点心清爽多了。”

　　萧彻看着那翠绿的糕点，没有立刻去拿。

　　沈砚也不催他，自己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你放心，这里就我们俩，你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坐着，没人会逼你，也没人会笑话你。”

　　或许是这方寸之间的安宁太过难得，或许是沈砚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分享触动了他，又或许，是他心底压抑了太久太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萧彻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砚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正准备再找个轻松点的话题时，他却忽然用极轻、极飘忽的声音说道：

　　“……我母妃……她不喜欢槐花。”

　　沈砚咀嚼的动作顿住了，讶异地看向他。

　　萧彻没有看沈砚，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仿佛在对着空气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宫里，以前也有一棵槐树，开花的时候，味道很浓，她闻了会头晕。”

　　“她喜欢的是兰花，淡淡的……可是，她走的时候，宫里摆满了别人送的白菊，味道……比槐花还难闻。”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个七岁的孩子，但沈砚却从那平静之下，听出了深埋的、汹涌的悲伤。

　　“她病了很久……御医来了又走，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可是没有用。她总是咳嗽，瘦得厉害……她最后拉着我的手，手很冰……”

　　萧彻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他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指节用力到泛白，“她说……她说对不起我，不能……不能再陪着我了……”

　　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紧握的手背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们说……说母妃是福薄……说我不该总是去烦她……”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沈砚，那里面充满了孩童式的、无法理解的痛苦和自责，“阿砚……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是我克死了母妃？”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戴着顺从面具的七皇子，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在深宫中背负着沉重罪名，孤独无助的孩子。

　　沈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终于明白，萧彻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重和怯懦从何而来，失去母亲的悲痛，加上周遭恶意的流言，像两座大山，压垮了这个年幼的孩子。

　　“放屁！”沈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拔高，

　　“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生病去世，是大夫没能治好，是……是老天爷不开眼！跟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才是其心可诛！”

　　他难得用上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严厉词汇，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慨。

　　萧彻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

　　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放缓了声音，看着萧彻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

　　“萧彻，你听着，你母妃爱你，她只是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这绝对不是你的错，那些说你不好的人，是他们坏，是他们蠢！你要相信我！”

　　他看着萧彻依旧苍白的脸和不断滚落的泪水，心里一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背脊。

　　“别哭了……你母妃在天上看着你呢，她肯定希望你能好好的，开心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

　　萧彻怔怔地听着沈砚的话，那些斩钉截铁的维护，像一道强光，猛然刺破了他心中盘踞已久的阴霾。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这样坚定地告诉过他，那不是他的错。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不再压抑，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不再是无声的哭泣，而是带着哽咽的、真实的宣泄。

　　沈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一下下，不太熟练却足够坚持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的哭声渐渐止息，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却也多了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真实。

　　他看着沈砚，因为哭过而格外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感激，还有一种雏鸟般的依赖。

　　“……谢谢。”他哑着嗓子，声音很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沈砚咧嘴笑了笑，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帕子：“谢什么，我们是朋友嘛！说好了，这个树洞，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保证不说出去！”

　　萧彻接过帕子，用力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树洞，映亮了他带着泪痕却不再那么灰暗的小脸。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里，一个沉重的枷锁，似乎被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信任的种子，在泪水的浇灌下，开始悄悄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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