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贾母问罪，琏二爷巧辩

　　夫妻二人随着鸳鸯，一路穿堂过院，往贾母所住的上房走去。夜色已然浓重，廊下挂着的灯笼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王熙凤心里像是揣了个小鼓，咚咚敲个不停。她悄悄拿眼去觑身旁的贾琏，却见他步履从容，神色平静，甚至还有闲心打量廊檐下新挂的一盏琉璃绣球灯，那模样不像是要去受审，倒像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家宴。

　　这冤家，到底是真镇定，还是破罐子破摔了？王熙凤心里没底，忍不住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见了老祖宗，你好生说话，可别再犯犟！实在不行，就认个错，我再在旁边帮你转圜几句……”

　　贾琏闻言，侧过头对她笑了笑，灯火下那笑容竟有几分清朗：“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王熙凤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她可是知道老太太的，平日里最是慈爱不过，可若真触了逆鳞，动了真怒，那也不是好相与的。今日贾琏闯的祸实在不小，强闯官衙，打伤兵丁，这放在哪家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到了贾母院上房，刚打起猩猩毡门帘，一股混合着暖香、果点和老人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屋内灯火通明，贾母歪在临窗的大炕上，背后垫着石青金钱蟒引枕，身上盖着狐腋褶子，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琥珀在一旁轻轻捶着腿。

　　炕下两溜椅子上，左边坐着邢夫人、王夫人，右边则坐着贾珍的夫人尤氏。王熙凤飞快地扫了一眼，见尤氏眼皮微垂，手里捏着帕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几分。看来，宁国府那边是让尤氏来探风声，或者，是来添柴加火的。

　　贾琏和王熙凤上前，规规矩矩地给贾母磕头请安。

　　“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掀了掀眼皮，目光在贾琏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道：“起来吧，大晚上的，劳动你们跑一趟。”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王熙凤心头一紧，知道这是要开始了。

　　果然，不等他们坐下，贾母便接着道：“琏儿，我听说你今儿个做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单枪匹马，闯了东城兵马司的衙门，还打伤了不少人？可有这事？”

　　这话问得直接，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贾琏身上。邢夫人面露忧色，王夫人捻着佛珠，眼观鼻鼻观心，尤氏则悄悄抬了抬眼。

　　王熙凤手心有些冒汗，正要开口帮衬几句，却听贾琏不慌不忙地应道：“回老祖宗的话，确有此事。”

　　他承认得干脆，倒让贾母微微怔了一下。她原以为贾琏会狡辩或是推脱。

　　“哦？” 贾母声音微沉，“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去闯那衙门？那裘良好歹也是个五品武官，朝廷命官！你如此胡闹，将王法置于何地？将我们贾家的脸面又置于何地？”

　　语气已然带上了严厉。

　　贾琏却依旧从容，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愤懑：“老祖宗明鉴！孙儿并非无故生事，实在是那裘良欺人太甚！他纵容手下，光天化日之下，无故扣押我荣国府的丫鬟平儿！平儿是凤丫头从娘家带来的，最是知礼懂事不过，平日里帮着凤丫头打理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裘良竟敢如此折辱，这打的不仅是孙儿的脸，更是我们整个荣国府的脸面！”

　　他顿了顿，偷眼瞧了瞧贾母的神色，见老太太眉头微蹙，便继续道：“孙儿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平儿一个弱质女流，落在那些兵痞手里，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孙儿当时只想尽快将人接回，便亲自去了兵马司。谁知那裘良非但不放人，反而纵容手下兵丁对孙儿刀兵相向！孙儿若是不还手，难道要任由他们打杀不成？”

　　他将“荣国府脸面”和“自身安危”抬了出来，巧妙地将“闯衙”变成了“救人和自卫”。

　　王熙凤立刻抓住机会，接口道：“老祖宗，您是没看见，平儿回来时那脸色白的！虽说没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惊吓是免不了的。这裘良，也忒不把我们府上放在眼里了！琏二爷也是护家心切，这才冲动了些。” 她说着，还拿起帕子，按了按并无可泪的眼角。

　　贾母听着，脸色稍霁，但语气仍未放松：“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下手那般重！我听说，你把人家衙门的大门都踹碎了，打伤了二三十号人？还……还把裘良吓得当众失禁？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提到这个，贾琏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惭愧”，低声道：“孙儿……孙儿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只觉得身子骨比往日强健了许多，力气也大了不少。当时情急，下手没个轻重……惊扰了老祖宗，是孙儿的不是。”

　　他这半真半假的“不知怎么了”，配合着那副俊脸上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懊恼，反倒让贾母心生几分怜意。她想起贾琏小时候也是个体弱多病的，莫非真是祖宗保佑，让他开了力窍？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一直病病歪歪的强。

　　这时，一直沉默的王夫人忽然开口了，声音平和，却带着敲打之意：“琏儿，即便事出有因，你行事也太过鲁莽。那裘良再不是，也是官身。你如此作为，若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岂不连累家族？你二叔在朝为官，最重清誉，你可曾想过？”

　　贾琏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敬：“二太太教训的是。是孙儿考虑不周。只是当时想着，我贾家乃功勋之后，太祖皇帝亲封的国公府邸，若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住，任凭一个五品武官欺到头上都不敢吭声，传扬出去，只怕更损家族声誉，也让二叔在朝中脸上无光。孙儿鲁莽，甘愿受罚，但请老祖宗、二太太明鉴，孙儿绝无给家族抹黑之心，实是忍不下这口恶气！”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认了“鲁莽”，又点出了“家族尊严”不容侵犯，更是隐隐将了王夫人一军——若一味忍让，才是真丢脸。

　　王夫人捻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看了贾琏一眼，没再说话。

　　尤氏见气氛有些缓和，忙笑着打圆场：“要我说啊，琏兄弟也是年轻气盛，护着家里人，是好事。只是下次可别再这般冲动就是了。我们珍大爷听说这事，也说是裘良做事不地道，回头还要说他呢。” 她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把宁国府摘了出去，暗示贾珍并不知情甚至不赞同裘良的行为。

　　贾母人老成精，哪里听不出这里的弯弯绕。她看看贾琏，又看看王熙凤，再想到今日听到的关于贾琏那骇人听闻的力气，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看来，多半是裘良仗着宁府的关系，想拿捏一下二房，没想到踢到了铁板。

　　她叹了口气，语气彻底缓和下来：“罢了罢了，既然人没事，你也知道错了，以后行事需得三思而后行。我们这样人家，树大招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招来祸事。” 她摆摆手，“都散了吧，我也乏了。”

　　这便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贾琏和王熙凤心中都是一松，连忙行礼告退。

　　出了贾母的院子，夜风一吹，王熙凤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出了一层细汗。她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嗔怪地瞪了贾琏一眼：“你倒是会说话！差点没把我吓死！”

　　贾琏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他知道，今晚这一关算是过了，但更大的风波，恐怕还在后面。不过，他并不担心。

　　“走吧，回去歇着。” 他自然地牵起王熙凤的手。

　　王熙凤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驱散了夜风的凉意。她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再抬头看看贾琏线条分明的侧脸，一种奇异的、安心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或许，这个冤家，真的能成为她的倚仗。

　　而此刻，宁国府中，贾珍听完尤氏带回来的消息，气得摔碎了一个成窑茶杯。

　　“好个贾琏！好个牙尖嘴利的小畜生！” 他面色阴沉，在屋里来回踱步，“攀扯上家族脸面，倒让他占住了理！老太太竟然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尤氏怯怯地道：“老太太也是看在琏兄弟一片护家之心，而且，他那些力气……也着实骇人……”

　　“力气大？” 贾珍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力气大就能为所欲为？这京城，可不是光靠力气就能横着走的！他既然想当莽夫，我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官面上的手段！等着吧，有他好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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