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红箭头

　　瓦器厂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林福来作为技术员，每天和张德旺学着看窑火，日子过得充实。

　　这天中午，他正在厂里和张德旺讨论新的釉料配方，忽然听见外面有争吵声。

　　“林建国！你给我出来！”

　　林福来透过窗户一看，钱麻子正站在厂门口，脸涨得通红。

　　“怎么回事？”林福来走出去问。

　　钱麻子指着他：“你爹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什么钱？”

　　“化肥钱！去年秋种的时候，你爹从我这里赊了一袋复合肥，说好了春天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林福来皱起眉头。家里的情况他清楚，父亲做事一向谨慎，不会轻易欠账。

　　“多少钱？”

　　“连本带利，八十块。”钱麻子伸出八个手指头。

　　八十块，不是小数目。林福来掏了掏兜，只有不到二十块。

　　“这样，你等我几天，我凑凑。”

　　“凑？”钱麻子冷笑，“林福来，你现在不是厂里的技术员吗？还差这点钱？”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段玉莲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孟桂香更是凑得近，生怕听漏了什么。

　　“我看你们林家就是装穷。”钱麻子声音越来越大，“当年你爹能撬开粮仓，现在还怕没钱？”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愣了。

　　“撬粮仓？”段玉莲眼睛放光，“什么时候的事？”

　　钱麻子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六十年代的事，谁不知道？你爹林建国年轻时可不是现在这副老实样。”

　　林福来心里一震。他想起了那个红箭头，想起了张德旺说过的话：箭头代表‘出头’。

　　当天晚上，林福来回到家，父亲林建国正在院子里修那台老旧的自行车。

　　“爸，今天钱麻子来要账，说您欠他化肥钱。”

　　林建国手里的扳手停了一下：“嗯，我明天去还他。”

　　“爸。”林福来坐在父亲旁边，“钱麻子还说了别的话。”

　　林建国抬起头看了看儿子。

　　“他说您年轻时撬过粮仓。”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瓦盆河的流水声。

　　林建国放下手里的工具，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橘色的火光照亮了他沧桑的脸。

　　“福来，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

　　“可是那个红箭头……”

　　“你还记着那个？”林建国深深吸了一口烟，“张德旺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箭头代表‘出头’。”林福来看着父亲，“爸，您到底做过什么？”

　　夜风吹过，吹动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林建国沉默了很久。

　　“1961年，我十五岁。”林建国终于开口，声音很轻，“那年春天青黄不接，很多人家都断粮了。大队的粮仓里有粮食，但钥匙在公社，公社说要等上级批示才能开仓。”

　　他弹了弹烟灰：“等批示的功夫，东头李大娘家的小孙子饿死了。才三岁，瘦得皮包骨头。”

　　林福来静静听着。

　　“陈明德会计受不了，说不能再等了。但他年纪大，做不了这种事。就找了我们几个年轻的，说撬开仓库，先救急再说。”

　　“我们三个人，半夜摸到粮仓，用铁棍撬开了门锁。连夜把粮食分给了各家各户。”林建国的声音颤抖，“救了十几条命。”

　　“那您们是英雄啊。”林福来说。

　　“英雄？”林建国苦笑了一下，“第二天公社来人了，说要抓‘破坏集体财产’的人。”

　　“结果呢？”

　　“陈会计一个人扛下了。说是他主使的，我们几个什么都不知道。”林建国掐灭了烟头，“他被打成‘破坏分子’，说是去了外地，再也没回来过。”

　　林福来心里一阵难受：“那个红箭头，就是他给您做的记号？”

　　“嗯。”林建国点点头，“他说，关键时刻能为老百姓挺身而出的，就是‘出头’的人。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这个‘出头’，是要付出代价的。”林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陈会计用自己的下半生，给我们上了一课：这世上，好心不一定有好报。”

　　“所以这些年，您就……”

　　“所以这些年，我就学会了装聋作哑。”林建国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

　　父子俩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林福来问：“爸，您后悔吗？”

　　林建国想了想：“后悔什么？后悔救人，还是后悔连累了陈会计？”

　　“都有吧。”

　　“救人不后悔。”林建国的声音很坚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撬那个门锁。”

　　“那陈会计呢？”

　　林建国沉默了很久：“这个……这个我想了这么多年，还是想不明白。”

　　第二天，林福来拿着八十块钱去找钱麻子。

　　“呦，林技术员，这么快就凑齐了？”钱麻子接过钱，脸上堆着笑。

　　“钱麻子，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爸撬粮仓的事的？”

　　钱麻子眼珠子转了转：“这……这不是什么秘密，村里老人都知道。”

　　“真的？”林福来盯着他，“那你知道救了多少人吗？”

　　“这……这我哪知道？”钱麻子有些心虚，“反正就是犯法的事。”

　　“救人也是犯法？”

　　“撬仓库就是犯法！”钱麻子理直气壮，“不管救没救人，私自撬开集体财产就是犯罪！”

　　林福来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心里涌起一阵恶心。

　　“钱麻子，如果是你的孩子饿得快死了，仓库里有救命的粮食，你撬不撬？”

　　钱麻子被问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林福来，你少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犯法就是犯法！”

　　说完，他拿着钱扬长而去。

　　晚上，林福来把这事告诉了父亲。

　　林建国听了，只是摇摇头：“福来，这就是现实。在有些人眼里，救人不如守法重要。”

　　“那我们当初……”

　　“当初是对的。”林建国打断了他，“只是代价太大了。”

　　不久后，消息传来：陈明德老会计在外地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建国整整一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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