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偷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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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苏文清背着画板,沿着河岸走。他穿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裤腿上沾着草籽。

  “画画去。”他跟母亲说,母亲正在院子里择菜,头也没抬。

  他知道那个地方,村里的后生都知道。河水在那里拐了个弯,形成一个深潭,水流缓慢,河底是细沙。岸边有几棵老柳树,枝条垂到水面。

  天热得厉害,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

  他走得很慢,画板在肩上晃荡,碰着后背,一下一下的。他不着急,或者说,他在拖延。

  快到河湾时,他听见了声音,是笑声、叫骂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他停下脚步,心跳快了些。

  他绕到一丛芦苇后面,找了块高地,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河湾。他放下画板,装作要画画的样子,铅笔在手里,纸上却是空白。

  河里有七八个人,都是村里的后生。吴老虎在最中间,像头真老虎,他仰面浮在水上,双臂大张,水珠在他胸膛上闪光。

  “老虎,你他娘的别装死!”有人朝他泼水。

  吴老虎翻身潜下去,片刻后从另一处冒出来,抓住那人的脚踝往下拽。两人扭打成一团,水花四溅。

  其他人起哄,有的帮这个,有的帮那个。赵铁蛋站在浅水处,没参与,他在搓背,动作很用力,皮肤都搓红了。

  苏文清看着这一切,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他用手背擦了擦。

  吴老虎赢了,他把对手按进水里,直到对方拍打水面求饶。然后他站起来,水从他身上哗哗地流下。他用手抹了把脸,头发贴在头皮上,显得年轻又野蛮。

  “谁还来?”他喊。

  没人应战,大家都累了,各自找地方歇着。有人爬上岸,躺在石头上晒太阳,有人坐在浅水里,任水流冲刷。

  吴老虎也游到岸边,他攀着一根伸到水里的树根,正要上岸。

  苏文清的手抖了一下,铅笔掉在地上,滚进草丛里。他弯腰去捡,画板倒了,哗啦一声。

  “谁?”吴老虎回过头。

  苏文清僵在那里,他半蹲着,一只手还伸在草丛里。

  “出来!”吴老虎已经看见他了。

  没办法,苏文清站起来。他拍拍手上的土,又拍拍裤子,动作很慢,像在拖时间。

  “苏秀才?”吴老虎认出他了,脸上露出古怪的笑,“你在这儿干啥?”

  “画画。”苏文清说,声音很轻。

  “画画?”吴老虎从水里出来,赤条条地站在岸上,水珠还在往下滴,“画啥?画山?画水?”

  他走近了些,苏文清往后退了一步。

  “还是画我们?”吴老虎的声音里有了别的东西。

  河里的人都看过来了,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笑起来。

  “我画风景。”苏文清说,他弯腰去捡画板。

  吴老虎一脚踩住画板的一角,“别急着走啊,让我看看你画的啥。”

  画纸上什么都没有,白的。

  “这就是你的风景?”吴老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看你是来看风景的吧?”

  赵铁蛋从水里站起来,“老虎。”他喊了一声。

  吴老虎没理他,他弯下腰,凑到苏文清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苏文清能听见。

  “咋了?羡慕哥这身板?”他说,呼吸喷在苏文清脸上,热的,“要不……让哥也教教你,啥叫真正的男人?”

  苏文清的脸刷地白了,然后又红了。他猛地推开吴老虎,力气大得出奇,吴老虎没防备,踉跄了一下。

  “操!”吴老虎骂了一句。

  苏文清已经抱起画板跑了,跌跌撞撞的,像只惊弓之鸟。画纸散落一地,在风里飘。

  身后是笑声,很大的笑声。

  “苏秀才跑得还挺快!”有人喊。

  “下回带个照相机来,给你拍个全的!”又有人喊。

  笑声更大了。

  苏文清一直跑,跑到听不见声音了才停下。他靠着一棵树,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画板还抱在怀里,纸都丢了,只剩个空板子。他看着它,突然想笑,笑不出来。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太阳西斜了,影子拉得老长。蚊子开始出来,在耳边嗡嗡叫,他没动。

  回去的路上,他遇见了赵铁蛋。

  赵铁蛋穿着背心短裤,头发还是湿的,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你的。”赵铁蛋说,递过来。

  是那些画纸,皱巴巴的,但都在。

  苏文清接过来,“谢谢。”

  “老虎他……”赵铁蛋想说什么,又住口了,“他就那样,别往心里去。”

  苏文清点点头。

  他们并排走了一段,谁都没说话。快到村口时,赵铁蛋停下了。

  “文清。”他说。

  “嗯?”

  “以后……”赵铁蛋顿了顿,“以后别去那地方了。”

  那天晚上,苏文清没吃饭。母亲问他,他说不饿。

  他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屋顶有个蜘蛛网,已经破了,蜘蛛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母亲在劝他吃药,父亲不肯,说药太贵。

  “都是命。”父亲说。

  苏文清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奖状,“三好学生”,他小学时得的,字都看不清了。

  窗外有人在唱歌,是收音机里的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他用枕头捂住耳朵。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

  这次他走另一条路,绕得远些。到的时候,河湾里没人,只有几只水鸟在觅食。

  他真的画了画,画水,画树,画天空的云,手很稳。

  画完了,他撕了,碎片扔进河里,顺水漂走了。

  日子照旧过。

  苏文清还是每天看书画画,父亲还是每天唉声叹气,母亲还是每天忙里忙外。

  吴老虎还是村里的风云人物,他又买了辆新摩托,嘉陵125,每天轰轰地在村里转。后座常常载个姑娘,不是本村的。

  有一次在供销社门口碰见了,苏文清在买纸笔,吴老虎在买烟。

  “苏秀才。”吴老虎打招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嗯。”苏文清应了声。

  “还画画呢?”

  “画。”

  “画人不?”吴老虎笑了,“我给你当模特,不收钱。”

  旁边的售货员也笑了。苏文清没说话,拿了东西就走。

  出门时听见吴老虎在跟售货员说:“这人就是怪,大男人画什么画。”

  后来赵铁蛋要结婚了。

  对象是邻村的姑娘,挺壮实的,俩人是相亲认识的。姑娘她爹也在那儿干活。

  办喜事那天,苏文清去了,随了五块钱份子。在账房先生那儿登记时,手有点抖。

  “苏家文清,五元。”账房先生念出来。

  吴老虎也来了,随了二十。他坐在上席,跟新郎官称兄道弟,两人喝了不少酒。

  新娘子出来敬酒时,吴老虎起哄让亲个嘴。赵铁蛋不肯,他就带头喊:“亲一个!亲一个!”

  最后赵铁蛋还是亲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大家都笑,都鼓掌。

  苏文清吃席的没去,他走得早。路上碰见周桂花。

  “文清。”周桂花叫他。

  “嗯。”

  “你怎么走了?一会儿还有节目呢。”

  “我还有事。”

  “什么事啊?”周桂花追问。

  他没回答,走了。

  他让桂花带话给铁蛋。

  再后来秋天来了。

  河水浅了许多,河湾那里露出大片河床,石头上有青苔,滑溜溜的。

  苏文清又去了一次,这次是真的画画。他画了一下午,画了七八张,都是风景。

  有一张画得特别好,是夕阳下的河湾,水面金光闪闪,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水里,安静,美。

  他把这张留下了,其他都扔了。

  回家路上,他想起吴老虎说的话,“要不让哥教教你,啥叫真正的男人?”

  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是,从来都不是。

  冬天,父亲的病更重了。

  咳嗽咳得厉害,有时还咳血。母亲急得直掉泪。

  “去医院看看吧。”她求父亲。

  “看啥看。”父亲说,“没那闲钱。”

  苏文清想说什么,最后没说,他知道家里的情况。

  他开始给人画像赚钱,五毛钱一张,主要是画遗像。村里老人过世,家属会拿着老照片来找他。他照着画,画得很像。

  有一次画完,那家人哭了,说太像了,就跟活着似的。

  他们多给了他一块钱,他没要。

  “应该的。”他说。

  其实他想说,画得再像也没用,人死了就是死了,画只是画。

  春节前,吴老虎出事了。

  他在镇上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对方报了警,最后还是被抓走了。

  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活该,早晚要出事,有人说他仗义,是帮朋友出头。

  苏文清没参与议论,他在家画画。

  画的还是那个河湾,不过这次是冬天的河湾,结了冰,白茫茫的。

  画到一半,赵铁蛋来了。

  “文清。”

  “铁蛋哥。”

  “听说你给人画像?”

  “嗯。”

  “能不能……”赵铁蛋挠挠头,“能不能给我画一张,想留个纪念。”

  “能。”

  “多少钱?”

  “不要钱。”

  “那哪行。”

  “就不要钱。”苏文清说,“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来。”

  赵铁蛋走后,他继续画。画完了,他在画的右下角签了名:苏文清,一九九四年正月。

  这是他第一次在画上签名。

  那年正月十五过后,吴老虎回来了。

  听说是赔了钱,又托了关系,才放出来的。他瘦了不少,头发也剪短了。

  在里面那几十天,他想了很多事。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苏家的院墙外。

  他停下脚步,隔着一道篱笆,往里看。

  他今天没有穿那件碍眼的白褂子,而是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显得单薄。

  吴老虎就那么站着,在寒风里,看了很久。

  他想起了那幅画,《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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