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岁月沉香，灯火可亲

　　鞭炮声渐渐稀了，零星还有几响从远处传来。李秀芬站在院中，手还搭在灯笼绳上。风把红纸吹得轻晃，绳子在她掌心磨出一点粗粝的触感。

　　她没动，也没抬头看天，就那样站着。

　　院子里安静下来，孩子跑累了，被大人抱回屋。赵大妈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跟孙寡妇说话。声音不大，断断续续飘过来：“……那年腊月二十九，我家老赵挑着担子走二十里地，就为换半扇猪头。回来摔了一跤，脸磕破了，肉倒是一点没丢。”

　　孙寡妇低头听着，怀里搂着小强，轻轻拍他的背。

　　郑老爷子屋里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他坐在小桌前，面前摆着一副旧棋盘，左手捏一枚黑子，右手捏白子，自己跟自己下。偶尔落一子，发出“嗒”的一声。

　　李秀芬收回目光，看向院子另一头。

　　吴婶还在水池边，碗已经洗完，但她没走。她把手泡在冷水里，一下一下搓着指节，像是要把什么洗掉。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正好撞见李秀芬的视线。

　　两人对望了一瞬。

　　吴婶没笑，也没说话，只是把手从水里抽出来，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转身回屋。门关上前，她把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抹布挂在了门后钩子上。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收拾公用的东西。

　　李秀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袖口有点湿，是刚才扶绳子时蹭的雪水。她没去擦，只把手缩回棉袄袖子里，暖着。

　　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林建华的声音：“闪一下，借个道。”

　　他抱着一个木盆进来，盆里栽着一株水仙，叶子挺拔，中间一支花苞微微翘起，还没开。

　　“厂里发的。”他走到李秀芬身边，把盆放在石台上，“说是每人一盆，添点年味。”

　　李秀芬点点头：“放这儿挺好。”

　　林建华没走，站她旁边。两人并排看着那盆水仙，谁也没说话。

　　煤炉烟囱冒着烟，风一吹，往东边歪。周建国和王霞家的窗户透出光，妞妞趴在桌上写作业，王霞在一旁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很稳。

　　“今晚吃啥？”林建华问。

　　“炸麻花，炖白菜粉条，还有你带回来的腊肉。”她说，“乐乐想吃煎蛋，我留了一个。”

　　林建华嗯了一声：“够了。”

　　他们就这样站着，肩挨着肩，呼出的气在冷空气里变成白雾，很快散掉。

　　赵大妈嗑完瓜子，拍了拍手站起来。“我去瞅瞅锅。”她说，“今儿不能糊弄，好歹是年三十。”

　　她推门进屋，屋里立刻飘出一股油香。是炸东西的味道，混着葱花和酱油的气息，在院子里漫开。

　　孙寡妇也动了，轻手轻脚把小强抱进屋，给他盖好被子。出来时顺手把门口一双小鞋摆正了。

　　钱婶家一直没动静，但窗台上有块玻璃贴了糖纸，红的，灯光一照，墙上就多了一小片亮色。

　　李秀芬忽然觉得饿了。

　　不是那种胃里空荡荡的饿，是闻着香味才冒出来的馋。她咽了下口水，想起早上蒸的那一锅菜角，萝卜丝拌油渣，香得很。

　　“你去歇会儿吧。”林建华说，“我守着就行。”

　　“我不累。”她说，“就想多看看。”

　　林建华没再劝，只是把手揣进兜里，站得更稳了些。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低沉悠长，划破夜空。院子里的人好像都听见了，动作顿了一下。

　　赵大妈从厨房探出头：“这大过年的，还有车走？”

　　没人答话。

　　那声音远了，像从很旧的年月里传来的回音。

　　李秀芬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听不惯这种声音。总觉得它带着一股离别的意思，冷冰冰的。现在却觉得踏实。知道外面还有人在走，有车在跑，有人守着铁轨、车站、锅炉房，把日子一班一班接下去。

　　她低头看那盆水仙。

　　花苞还是没开，但比刚才鼓了一点。

　　林建华弯腰看了看：“明早应该能见花。”

　　“嗯。”她说，“等开了，让乐乐第一个瞧。”

　　“行。”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

　　王霞家的灯灭了，接着周建国把门关上。屋里传出笑声，是妞妞在闹，要穿新衣服睡觉。

　　郑老爷子的影子还在窗上，他换了姿势，背微微弓着，一手托腮，一手悬在棋盘上方，迟迟不落子。

　　吴婶家的灯也熄了。

　　可没过多久，门又开了一条缝，她端出一小碟东西，放在自家门口地上。是几块炸好的麻花，热气腾腾。

　　她看了眼李秀芬这边，轻声说：“给孩子垫夜宵的。”

　　李秀芬没应声，只朝她点了点头。

　　吴婶回屋，门轻轻带上。

　　李秀芬走过去，把麻花端起来，放进自己家灶台上。那里还温着一锅小米粥，她顺手盖好锅盖。

　　回来时，林建华还在原地。

　　“你冷不？”她问。

　　“不冷。”他说，“你回去吧，我来守。”

　　“我不回去。”她说，“我还想站会儿。”

　　林建华没再说话，只是侧过身，给她让了个位置。

　　赵大妈又出来一趟，拎着热水瓶，给各家炉子边上加了点水。“夜里要封火的，别灭了。”她说完，看见李秀芬和林建华站着，笑了下，“你们俩，还真当门神使呢？”

　　李秀芬也笑了：“就一会儿。”

　　“行。”赵大妈摆摆手，“那我不打扰你们站岗了。”

　　她走后，院子里只剩炉火偶尔噼啪一声。

　　李秀芬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眼睛。她看着这个院子，一家一户的门，一盏一盏的灯。有的亮着，有的暗着，但每一家都在。

　　她想起昨天的事，想起吴婶说的话，想起自己端出去的那碗菜角。也想起更早以前，她第一次在这院里做饭，油烟呛得直咳嗽，赵大妈笑着递来一块湿布；想起孙寡妇悄悄塞给她一把晒干的野菊花，说是能泡水喝；想起郑老爷子有次看见她用旧报纸糊墙，默默递来一瓶浆糊。

　　都不是大事。

　　可就是这些事，把她一点点留了下来。

　　林建华忽然伸手，把她肩膀上的雪拍掉。他手很轻，动作也很自然，像做了很多年。

　　“要下雪了。”他说。

　　天上果然飘起点点白，不大，慢慢落。

　　水仙的花苞在微光里静静立着，纹丝不动。

　　李秀芬伸手摸了摸盆沿，土是干的，得浇水了。

　　她没动。

　　这时候，不想做任何事，就只想这样站着。

　　远处又有汽笛声，这次近了些。

　　林建华抬头看了一眼天：“这趟是进站的。”

　　“嗯。”她说，“该有人回家了。”

　　他们没再说话。

　　院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着，映在新落的雪上，泛出柔和的光。水仙盆边，一片叶子被风吹动，轻轻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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