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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金融危机摧毁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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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秋天,钱塘江边的桂花香得有点不讲道理。我揣着刚从青岛带回来的几串贝壳手链,钻进杭州东升小商铺市场里,准备送给表妹和她大学的几个室友。

  正站在二楼女装区的通道口瞎琢磨。后头突然响起一嗓子,清亮得很:“老板,这鞋便宜三十成不?” 我一扭头,就见个穿米色毛衣的姑娘,踮着脚去够货架顶上的短靴。天窗的铁栅栏影子挺刁钻,偏偏就掉在她后脖颈那儿,像个亮晶晶的小戳子。她刚一转身,“哗啦”一声,背包带子挂倒了一排衣架!红的绿的紫的丝巾,下雨似的往下掉,看得我眼都直了。

  嘿,这忙不帮说不过去。我伸手就想去拽她一把,可邪门了!手里攥的贝壳手链“啪”地就崩了线!五彩的小贝壳们,瞬间四散奔逃,噼里啪啦滚进了瓷砖缝里。

  姑娘没说话,立马就蹲下去捡。头发梢子扫过我手腕,正磕着那儿结的痂——那是几天前在青岛礁石上划的,新鲜着呢。

  “杨飞虹!你尽闯祸!” 几个女声跟着嚷起来。我抬眼一瞅,仨姑娘从隔壁铺子跑出来,个个帆布书包上别着“浙江财经学院”的小牌子。其中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圆脸丫头,眼珠子在我脸上定了两秒,突然一拍大腿:“哎嘛!这不是凤霞她表哥吗?你从青岛回来了?”

  话没说完,表妹就过来了,我说了句:“一块儿吃个晚饭吧?”——请客!飞虹是最后一个跟着走的,一路上老低头折腾她那帆布鞋的搭扣。

  等大伙儿在衢州菜馆的塑料凳上坐定,我才发现杨飞虹耳朵上有颗淡褐色的小痣。拆一次性餐具那塑料封的时候,我顺口问了句:“能吃辣不?”飞虹正拿着纸巾,一点一点擦拭筷子上的小毛刺。

  碎花裙丫头是个爱起哄的主儿,拿筷子“叮叮当当”敲她那酸梅汤杯子:“表哥!快讲讲青岛的日出呀!带劲儿不?”杯子外面的水珠子滚下来,正好滴在菜单的“海鲜炒粉干”那几个字上,立马就晕开一片模糊。我看飞虹呢?这姑娘用吸管在冰柠檬茶里划拉小漩涡呢,睫毛一颤一颤,跟俩小蝴蝶歇在下眼脸上似的。

  “其实吧…”我清清嗓子,“我觉着日落那劲儿更足点。” 刚开口描绘石老人浴场那天的火烧云,飞虹忽然就抬起头了。小饭馆的吊灯光打在她眼睛里,泛出一种温温润润的琥珀色!

  吃完饭,老天爷一点不客气,秋雨“哗”地就倒下来。大家伙儿鸟兽散。我趁着在收银台等找零的空当,撕了张外卖单子,鬼画符似的把自己的电话号划拉上去,塞给了杨飞虹。

  她接过纸片时,指头尖儿蹭了点蓝黑墨迹。这抹蓝黑,后来就在我给她发的第一条短信里钉成了永恒:“10月7号晚上7点23分,衢州菜馆那份辣子鸡丁里,我扒拉出三颗完整的花椒籽儿。” 看见没?搞金融的人对数字敏感是天生的,挑个花椒都这么精确。

  转眼十月十三日,雨下得庆春路跟镜子面似的。我攥着两张《保持通话》的电影票,在肯德基啃翅根。门一开,飞虹裹着身水汽进来了,烟灰色卫衣,帆布包上还系着我从青岛带回来的贝壳挂饰。

  “古天乐的海报都被雨淋卷边儿啦。” 她指着电影院外墙的大灯箱抱怨,鼻尖上还挂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雨腥气。我们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夕阳光可调皮了,从番茄酱小包装里透出来,在餐盘上投射出个小心形。

  姑娘拆汉堡包装纸的时候,我眼尖瞧见她左手小拇指贴着个创可贴。“绣东西扎着了,”她晃晃那手指头,创可贴翘起来一个小角,像只小海鸟刚收起翅膀。金黄喷香的脆皮鸡在她餐盘里一点点凉掉,最后进了我的肚子。蘸着我碗里的辣酱?咸里带点涩,比青岛海水还上头!我嚼着鸡肉琢磨:这姑娘看来是真不能吃辣?上次衢州菜馆那辣子鸡丁的花椒,谁帮忙挑出来的?

  电影院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大屏幕上徐熙媛满脸血污抱着电话喊救命。眼瞅着古天乐骑着摩托要撞玻璃了,飞虹“唰”一下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那股子滑腻的冷汗,瞬间把我手腕上戴着的砗磲手链给浸湿了。好么,乌漆嘛黑里,我感觉那贝壳纹路都在滋滋发热!

  “哎,”她脑袋突然凑到我耳朵边,一股子桂花香混着爆米花的甜味儿,“你说……真能有当妈的为孩子这么拼命不?”声音飘着。等银幕上张家辉在电话亭敲诈勒索的那段冒出来,她整个人快缩成一团了,直接卷进她自己带的那个珊瑚绒毯子里。毯子角上绣着歪歪扭扭的海浪纹路,蹭得我手背直发痒。

  演到汽车爆炸连环撞那会儿,我感觉飞虹的手指头在座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抠啊抠。古天乐端着改装过的电话冲出仓库大门时,冰凉的一只手突然就塞进我手掌心了——又滑又冷——“帮我暖暖,”她说。银幕的蓝幽幽的光照过来,她那睫毛抖得呀,快得像缝纫机!

  散场了,外头雨没停。俩人缩在骑楼底下等出租。飞虹“哗啦”一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垃圾街买的,酥饼!看动作片不得配点油水儿?”酥皮渣子直往她那烟灰卫衣前襟上掉,那场面,跟电影里爆开的汽车零件似的到处蹦。

  出租车轱辘碾过水洼,“噗噗”响。飞虹脑袋歪我肩膀上,一路叭叭叭复盘剧情:“要说啊,他那改装手机要能防个水,逻辑上就更说得过去啦。”挡风玻璃前的雨刮器咯吱咯吱左右摆,映在后视镜里的光点子一闪一闪,嘿,可不就跟戏里徐熙媛那电脑屏一亮一灭一个样嘛!开到浙财宿舍楼下,车刚停稳,飞虹猛一把又薅住我手腕子:“下周我想去逛西湖,不要忘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果然很女大学生。

  那天深夜,我回到新租的房子里,点上根从青岛顺回来的线香。烟雾飘忽悠悠的,抬眼瞅见对面楼有扇窗户还亮着。不知道是不是烟熏得眼花了,总觉得那窗口好像有个人影举着手机在晃悠……那姿势,跟王利坚在八大关挥手道别时,一模一样!就那一下子,风吹进鼻腔里的味儿都变了——不再是海边那股腥咸,彻底成了杭州城里浓浓的、甜丝丝的桂花香。

  钱塘江边的北风开始呼呼叫唤,梧桐叶子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我正攥着光大银行建国支行的信用卡不良率报表往电梯里冲。报表上那个数字红得刺眼——3.8%!跟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差不多了,砸得人脑瓜子嗡嗡的。坏账率在银行圈里,就是个催命符。

  电梯门刚开缝,就看见丁奕在九楼拐角处猫着呢,手里捏着半截利群烟屁股。“汪哥,头儿在风控那屋可着劲儿地训人呢,”他声音压低,手指头朝风控部玻璃墙那边一比划。我瞅过去,正好看见李天乐的金丝眼镜片反着寒光,“啪”一声把民生银行的一份同业对比风险报告拍在会议桌上,动静大得差点把他桌角那盆宝贝文竹震秃噜了。

  往前倒仨钟头,我在联华超市巡查信用卡推广点,直接让个穿貂的温州老板娘给怼回姥姥家了。“呸!你们光大的风控紧得跟千年老棺材板似的!”她签购单都没拿,脖子上那绿油油的翡翠晃得人眼花。货架子后头,超市促销员们嚼舌根的声音钻耳朵:“听说没?兴业银行那边的卡中心都散伙了…” 金融海啸从华尔街卷过来,已经狠狠拍到钱塘江了。我当时就想,这风控,不是紧过头,就是松过火,跟炒菜放盐一个理,差一点都不行。

  深更半夜,办公室里还飘着李天乐那高价蓝山咖啡的味儿,挺香,可惜遮不住愁云惨雾。我对着催收系统,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陈永贵,温州商会小老板。几个月前,这老哥还乐呵呵地签了咱行尊贵的白金卡申请表呢!签字时候多豪迈啊!这会儿可好,名字后头挂着十七个血红色的感叹号,那动静响得能炸裂屏幕!最新的定位显示,他老人家正优哉游哉蹲在萧山机场贵宾厅喝免费饮料呢,而咱们光大银行的贵宾候机服务?上个月刚被招行撬走了。我盯着屏幕心里翻江倒海:这些当年看着光鲜的“优质客户”,怎么一遇上海浪就跟沙雕似的垮了?市场一翻脸,谁是爷谁是孙子,立马见分晓。

  还没喘口气,风控的马姐裹着件洗褪了色的光大工装冲进来了,呼哧带喘的,眼睫毛上都挂着白霜。“坏消息,汪哥!” 她嗓子有点哑,“建材城那边摆咱家poS机的档口,一中午工夫,撤了个干干净净!全给拆喽!” 这冲击力,跟踩了泡烂狗屎差不多。

  我俩摸到黄龙商务中心消防通道,抬眼就见对面民生银行一个西装革履的业务员,正陪着笑给物业经理塞整条的中华烟,一塞塞好几条,大方得很。

  “呵!还有闲工夫看人家的热闹?!” 李天乐那特有的、带点金属摩擦质感的嗓音,跟炸雷似的在我们后头响了。他一抬手,摔出份被总行打回来的文件,“啪”直接拍我怀里。“看看你们搞的这沃尔玛联名卡方案!传化物流园的柴油味儿都带回来了!明天!带上你的人,给我扎根四季青服装市场去!商户要绑不牢实,你们也甭想回来了!” 指令下得干脆利落,刀刀见血。他那意思很明白:线下渠道就是钱,就是命!手里要没几个大商户站台,年底考核想合格?门儿都没有!银行啊,骨子里还是做关系、走量的买卖。

  那天我抱着促销广告立牌冲进某商城,想着趁年底搞搞促销活动。保安队长直接给我个嗤之以鼻的冷笑:“小哥,瞅见没?这张光大催缴延期的函!是你们李行长亲自签批、同意延期的!怎么翻脸不认账?” 我脸腾就红了。人家保安指着那张盖红章、有行长签名的延期函,堵得我一句话没有。对街711便利店的霓虹灯牌光,穿过雪花,照在我们银行印着“双倍积分”承诺的海报上,那海报颜色正被慢慢洇开的雪水泡得不成样子,字迹模糊得像个玩笑。承诺做不到,跟诈骗有啥区别?

  那晚部门聚餐,李天乐破天荒点了瓶茅台,大伙儿都傻眼了。这哥们儿平时自律得像机器一样。酒过三巡,他一把扯开系得一丝不苟的、已然发皱的领带,露出里边衬布上一个精致的绣字:“LtL”——李天乐私定标记。他那双带点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小汪,知道我当年为啥挑中你吗?” 他手里的玻璃杯,冰块叮当晃悠着,“就是那天!看见你小子在沃尔玛地盘上,生生从别家嘴里抢肉吃的虎劲儿!我当时心里就拍板了:嘿,是块淬过火的料子!”

  那晚上钱塘江的风啊,刮得人脸生疼。我在昏暗的库房里,把最后那箱积了灰的商户档案贴上封条。站在窗边喘口气,远远望向江对岸。阿里巴巴那新办公楼工地打地基的灯火,在漫天浓浓的黑雾里,倔强地亮成一片,一点一点往上蹿。那感觉……特别像下一代支付工具攒的积分,一堆堆0和1,在看不见的数据流里闪闪烁烁。我揉揉眼,心想:我这饭碗捧的是信用卡实体通道,可人家那边,已经在天上搭桥铺路了。

  时间晃悠到了十二月,年关越近,日子越是紧巴得要命。

  某个大清早,我攥着刚发的工资条一头扎进消防通道。安全出口那绿幽幽的应急灯照着,条子上那点可怜的提成数字,简直跟妖怪要变形似的扭起来了——上个月我亲自跑业务办了187张卡!可到手提成?硬是比半年前少了整整一半!楼道里飘着一股子油墨怪味儿。探头一看,楼下经理正把总行新印出来、还热乎着的《薪酬调整通知》发给大家,银行削减成本的第一刀,永远砍在最前线冲锋的兵身上,自古铁律如此。

  对讲机突然炸耳地嘶叫起来:“全体人员!三楼开会!立刻!马上!” 李天乐那声音掺着火药味儿、夹着电流杂音就来了,催命似的。

  一推开会议室门,好家伙!正撞见李天乐把手里满满一杯星巴克,“嘭”一声砸在投影幕布上!浅褐色的拿铁咖啡噗嗤一下溅开,在“阳光理财,温暖寒冬”八个光彩夺目的营销大字上,烫出个大大的、肮脏的褐黄色污迹。那场面,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都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天起!”他一把扯松了脖子上那条价值不菲的阿玛尼领带,勒太紧了?还是气顶的?“日均产能低于5张卡的!”他手指头跟刀子似的划过底下几十颗低垂的脑袋,“打包!统统给老子滚去催收部报到!”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想想上周在庆春路,亲眼瞧见民生银行一个西装革履的业务经理,抱着个塞满私人物品的小纸箱,蔫头耷脑地蹲在711便利店门口啃关东煮。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着呢!这寒冬,哪个行也不能例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牛的银行也是庙,刮风下雨一样漏,区别是能不能及时糊上裂缝。

  午休躲到更衣室想喘口气,一开门正撞上丁奕。这小子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正默默地把他印着“中国光大银行”字样的工牌,塞进一个破纸壳箱里。抬头看见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汪哥,我撑不住了… 我表哥在文三路搞证券呢,说好歹能带带我…” 他说着,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半包压得皱巴巴的利群烟递过来。

  我一看那烟盒,上面还粘着上周拼命推“沃尔玛联名卡”促销时贴的不干胶小标签呢,俩人谁也不说话,默默蹲在安全通道黑乎乎的楼梯口抽烟,明灭的火点映着楼下中庭——送快递的小三轮车正一车一车地把银行“贵宾客户专属礼品”,呼呼地倒腾回后面那座冷冰冰的、常年见不着太阳的闲置仓库。以前那些讨好大客户的赠品,如今是能省就省,寒冬腊月没人嫌东西多,可也没人再讲究那点场面活儿了。银行跟买卖人一样,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那天晚上,我在出租房一遍一遍按着计算器算家底。窗台上那个从青岛带回来、贝壳串的小风铃,偶尔被贼风溜进来,带出一阵细碎空洞的响声。加减乘除按了半天… 计算器屏幕上那排小小的数字,冷酷地宣告着:就算玩命把我那组人要求的1200张卡全达标了,拿到手的钱,也还不够四季青那200平米档口一个月的租金了!这落差,真把人心气儿都砸没了。

  这时候我才更深地理解当初为啥会想叫南希、林夕回来打理四季青那个摊儿——开销真顶不住啊!在行里,我叫汪经理,出了银行门,就是个交完房租就得抠抠搜搜过日子的平头百姓。理想是云端的大楼,现实是填饱肚子的窝头,两者间的落差,让人的腰杆不得不弯下来。

  转眼到了十二月末,风刀子刮得更狠了。

  我抱着台poS机,又一次跑到城边上那个熟门熟路的服装厂,指望着年底最后努把力,捞点业绩。推开财务室那扇熟悉的门——嗬!一张硕大的、崭新的打印纸贴在白墙上:《关于停止本厂一切信用卡支付结算功能的告知书》,墨色新鲜着呢。

  老黄正撅着屁股,把他积年累月的账本,“啪嗒”“啪嗒”往一个大纸箱里扔。脖子后面那条粗金链子,跟着他弯腰的动作,沉沉地晃荡了一下。正好,它晃过墙上相框里一张合影——那不就是三年前,李天乐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在人家这厂区开业典礼上,意气风发剪彩的留念嘛!

  “李行长亲自发的话…砍了我们差不多80%的信用额度…”老黄没回头,声音闷闷地,裹着点自嘲的叹息,“说句实在话,小汪,那点额度现在,连个水花都砸不响了。” 说完这句,他还真就顺手抓起桌上那盆已经发黄打蔫的文竹——跟分行长那盆一样的品种,当初搞联名活动送的。动作一点不温柔,咔嚓一下直接丢进了墙角垃圾桶里!“砰咚”一声,土渣子都崩出来几点。唉,关系这东西,顺风顺水时是香饽饽,风浪一来,翻脸比翻书还快。银行看商户的流水,跟看潮汐表似的,潮水退下去,沙里有什么玩意儿都能看清。

  拖着灌了铅的两条腿挤上回程公交。车晃晃悠悠,跟喝多了一样。手机突然“嗡嗡”震了,是飞虹那个新号码发来的短信:“出租房厨房给你留了衢州菜馆打包的最后一份辣子鸡丁,我热过放锅里了,你早点回来吃,我吃完饭得赶紧回校上晚自习去。” 信息结尾还不忘带个奋斗的小表情。这姑娘心是真细,总能把花椒粒一粒一粒从鸡肉缝里挑得干干净净,就像有本事从一整屏密密麻麻的坏账报表里,揪出那几个还能挽救的客户名字一样。做业务跑客户久了,真感觉人心、数据都有脉络可循,心思细腻点往往能提前嗅到风向变化。

  等我一身寒气带着灰头土脸的疲惫撞开门时,飞虹正拿着一张厨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我常坐的那把椅子靠背。估计是我的汗渍、外套蹭的,也不知道她忙活多久了。炉子上坐着一小锅,丝丝缕缕冒着热气,沾了点在她散落的头发梢上。

  “来,尝尝这个!”她眼睛一亮,跟变戏法似地从旁边拿出个保温提桶,拧开盖子,一股浓郁勾人的香味儿瞬间顶开了屋里的冷气。“家里寄来的,梅干菜焖五花肉!”她又夹出一小块搁在我面前的空碗里,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咋样?比你们银行食堂那‘猪食’强不老少吧?”

  头顶上,挂在墙角的那个小电视正播着晚间国际财经:美国雷曼兄弟破产的新闻画面在屏幕上闪动,主持人语速快得像要打架。飞虹呢?压根没瞟一眼电视。她低着头,用筷子尖儿,专注地在碗里扒拉着几颗青红相间的辣椒籽,像在考古:“诶,这颗大点的皮厚些,得是杭州本地新摘的;这颗小点的、炸开的,九成九是衢州的朝天椒!” 管你外面风高浪急,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这姑娘身上有一种本事,总能把日常的日子过出一种烟火气里的精致来。这种小本领,其实也是一种韧性,在顺境时是点缀,在艰难时刻,却成了生存的锚。

  日子就跟钱塘江的水一样,流着流着就翻过年到了2009年开春。寒意未散。清明那天的雨,冰冷冰冷的。

  我独自跪在奶奶的坟头,用袖口细细擦拭青石碑上蒙的浮尘。指尖下,冰冷的石头上,几点顽固的青苔正沿着字迹刻痕的边缘悄悄蔓延,那纹路…让我猛地想起头两年做卡员,无数次在申请表上看到客户签名栏旁边,信贷员那龙飞凤舞又冰冷无情的拒绝潦草批注。人生某些时刻,总有种恍惚的交叠感。

  “李行长,中午给你打电话了,” 旁边突然传来杨飞虹的声音。我们一块儿来的。她把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绢帕塞到我手里,让我擦擦刚抠过青苔的脏手指头。那帕子是她在学校手工课上绣的,素色丝缎上,就简单两朵并蒂莲,针脚谈不上多工整,看着挺朴素。“他电话里讲起来,好像总行那边,想再搞一波专门贷给街边小店、小工厂的那种小额贷款试试水了。”她说得挺平淡,帕子角在我手背上蹭过。

  帕角那细密的并蒂莲丝线里,粘着根挺短的头发丝儿。是她的?还是我的?或是那位李行长最近也被愁得掉毛?没人知道。生意场也好,人生也罢,起起落落是常态。关键在于有没有那点韧劲儿,低谷时积蓄力量,机会来时能蹦达起来。就像飞虹这帕子,甭管线头咋样,缝严实了能用就好。

  当夜回到杭州,我俩缩在出租房那张新买的双人床上。

  窗外,钱塘江北岸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着,带着开春特有的寒意和潮湿,撞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微又固执的呜咽。屋子里却充盈着一种奇异的氛围——廉价新床垫散发的淡淡化学气味、桌上残存的梅干菜焖肉香气、飞虹头发上残留的潮湿雨气,还有我们自己身体散发出的温热,彼此交织缠绕,将这狭小的空间捂得严严实实。

  飞虹背对着我侧躺着,新买的棉质碎花睡衣有点宽大,罩着她清瘦的肩膀。我能看见她后颈微微显露的骨头,灯光在那儿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出租屋的顶灯是老式的白炽灯泡,悬在房顶中央,光线昏黄,笼着薄纱灯罩,让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刺眼,毛茸茸的。这光落在飞虹露出的后颈上,沿着脊椎的凹槽往下,被睡衣领口吞没。我看着那块小小的皮肤,想起在商场天窗下,铁栅栏的光影曾在那印下一个晶亮的小戳子。现在,那光影换成了我的目光,无声地印刻着。

  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上了她的腰际。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的弧度,温热而柔软。她似乎微微一颤,但身体并未挪开。那只手反而向后探来,摸索着,轻轻覆在了我搁在她腰间的手背上。

  指尖传递的触感如同钥匙,精准地旋开了某种闸门。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骤然从我小腹深处冲起,奔腾着涌向四肢百骸,带着春天的潮气,却又更烫、更急。喉咙深处干燥得发紧,几乎能听到细微的沙砾摩擦声。

  我手臂收拢,将她更紧地圈入怀里。她的脊背贴上我的胸膛,隔着两层衣料,清晰地传递着彼此的心跳和温度。这拥抱像一个信号。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一点微颤的鼻音,像被惊扰了清梦的小动物,非但没有挣扎,反而更主动地、更深地将后背嵌进我的怀抱,像搁浅的贝壳终于找到了最契合潮水的弧度。

  气息变得不稳起来。我的脸埋进她后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那混合的气息——洗发水的清新、少女皮肤天然的温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沁入她发丝的杭州城桂花的余韵。鼻腔被瞬间盈满,感官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沉重而又无限敏感。

  呼吸变得急促,热流在狭窄的空间里激荡。我轻轻吮吸着她后颈那片光滑的肌肤,舌尖尝到一丝细腻的咸味,属于她的、活生生的味道。她的身体绷紧了,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手指猛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腹下的皮肤能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抖动和小片滑腻的湿意,像是在回应着什么。

  这个小小的空间,这个被风雨隔绝的孤岛,此刻只剩下了我们彼此交织的呼吸声。那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如同深夜涨起的潮汐,互相拍打着、浸润着岸滩。

  那只曾经笨拙地挑起花椒、绣出歪扭海浪毯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筷子的手,此刻在我的手背上绷紧了,微微发凉却异常有力地扣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我掌心的纹路。她的身体在我怀中轻轻颤动,一种深埋的、原始的生命力在薄薄的睡衣下苏醒涌动。我能感受到她后背的皮肤在绷紧与柔软间微妙地起伏,随着每一次加深的呼吸,睡衣柔软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肌肤,也摩擦着我环抱着她的手臂内侧,细微的触电感像无数条极细的丝线,悄悄蔓延。

  窗外的风似乎暂歇了一瞬,屋内的空气更加粘稠。我侧过脸,鼻尖蹭过她耳廓柔和的曲线,在混乱的心跳鼓噪中,听见了她同样急促而慌乱的喘息,温热的湿意拂过我的耳垂。这个姿态,让世界仿佛骤然缩小到只剩下耳鬓厮磨间的方寸之地。

  终于,我笨拙而坚定地扳过了她的肩膀。飞虹在我的力道下顺从地转了过来,仰面躺着,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昏黄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洒在她的脸上。那双平日里能精确分析数据、看清电影细节的眼睛,此刻正盛着一汪动荡的水光,睫毛湿漉漉的,像初春沾了晨露的芦苇。目光失焦了片刻,才缓缓地、一点点找到我的眼睛,然后牢牢地锁定了。那里面有怯,有迷离,还有一股我从未见过的、滚烫而执着的东西,直直地烧过来,把我的理性彻底熔断。

  没有时间思考,也不需要。我们之间最后的、那层无形的隔膜,在这样近乎灼人的对视里“噗”地一声,化为了无形的水汽,彻底蒸腾殆尽。身体的本能引领着我们,驱使着彼此笨拙又急切地向对方靠近,像两片渴水的土地疯狂地寻找水源。

  两张年轻的脸庞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靠近。鼻尖先碰到了一起,冰凉的一点触感,然后是无意识的轻轻磨蹭。她的呼吸更烫了,喷在我的唇畔,带着一丝柠檬茶的淡香——或许是下午她喝过的那杯?

  嘴唇的接触笨拙得生涩,带着试探般的犹豫。起初只是边缘的轻轻相抵,像两块温凉的玉小心地贴合。紧接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吸力产生,彼此的气息和湿润瞬间交融在一起。不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唇瓣被对方用力地、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饥渴含吮住。飞虹的鼻子里哼出闷闷的一声,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臂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这个吻,混杂了太多无法分离的情绪:白天墓碑前的凉意和青苔的土腥气仿佛还在鼻息间残留,又被屋里梅干菜的浓郁肉香、她发间淡淡的桂花余韵、以及属于我们本身汗腺蒸腾出的温热咸湿不断冲撞、覆盖。味道的漩涡在狭小的空间里翻腾。

  亲吻变得深入而忘我,如同两尾离岸太久的鱼,不顾一切地在对方口腔里汲取着活命的津液。牙齿偶尔磕碰,发出一点脆响,全然不在意。她的舌尖柔软、滚烫,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笨拙地试探、缠绕、追逐,终于与我生涩的回应紧密相抵、交融。那是一种远比初秋衢州菜馆的辣子鸡丁更猛烈千百倍的灼热感,从唇齿一路燎原,瞬间点燃了全身的血液。身体内部的核被引爆了,滚烫的岩浆奔涌冲刷着每一条血管,每一个末梢神经都在颤栗尖叫。

  风暴般的悸动终于逐渐平息。潮水缓缓退去,留下两具精疲力竭的躯壳瘫软地依偎在一起。

  沉重的呼吸声还在耳边鼓噪,但已从混乱的惊雷变成了深沉的、有节奏的余韵,如同远去的潮汐,一次比一次更缓,更深。沉重的汗水开始微凉,黏腻地糊在相贴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异样的清爽感。

  飞虹的头垂在我的颈窝里,濡湿的发丝贴着我的下颌,带着淡淡的、熟悉的桂花洗发水味道和更浓烈的汗味。每一次呼吸,她温热的气息都扑在我锁骨下方那块微微凹陷的地方,痒痒的,带着奇特的安抚作用。我的手仍本能地环着她的腰,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她脊骨末端一小片光滑而微凉的皮肤,以及其上细密的、未干的汗珠。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裹挟着巨大的安宁感,如同退潮后铺满柔软泥沙的海滩,沉沉地将两人覆盖。

  我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发,那缕头发咸涩的味道混合着桂花香,奇异地好闻。她似乎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鼻音,手臂更紧地收拢了,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沉甸甸地依偎着我,很快,耳边便传来她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

  窗外,夜深了。远处城市的光晕透过薄薄的窗帘渗进来些许,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影。偶尔有夜归车辆驶过楼下湿漉漉的路面,轮胎摩擦着积水,发出“唰啦”一声闷响,随即又远去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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