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没有利息的借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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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杭州的蝉叫得那叫一个凶,简直能把钢筋都给震软乎了。我蹲在康桥工地的钢筋堆里,脑壳上扣着安全帽都顶不住,那声音跟长了腿似的,顺着安全帽缝往耳朵眼儿里钻。晒得滚烫的螺纹钢摸上去,手心立马烙上红印子,汗水滴在水泥墩子上,“滋啦”一下,没了影儿——真跟变戏法似的。这滋味儿,再配上后来蹲在青山湖水库值班室,瞅着那水面上碎银子一样晃悠的波光,就是我那几个月实习生活的俩主色调:一边烫手热辣,一边凉飕飕的想事儿。熬到九月回学校,梧桐树叶在头顶上“哗哗”响,可感觉路子有点不对,像是摸进别人家院子。宿舍楼刚刷的米白漆,在太阳底下油亮亮,瞅着吧,就跟青山湖泄洪时那股子翻腾的浪花沫子差不多。我摸着后脖颈子上晒掉的一层皮走进教室,手指头上还留着工地钢筋的锈味儿,好巧不巧,正好跟讲台上飘下来的粉笔灰碰上了。嚯,这一碰,碰出个清醒来:完了,这真是最后一个当学生的秋天了!
工地的记忆没完没了,特别是晚上躺下的时候。在康桥扛钢筋扛到第七天,包工头老周捏着烟头,“啪”一下,按自个儿安全帽上了,冲着我们这帮“学生娃”吼:“矫情个啥劲儿!”他哪知道,我们几个私下传着翻得破边儿的《混凝土结构设计规范》里头,可夹着图书馆借来的聂鲁达诗集呢!到了青山湖守闸门那些下雨天,夜里举着手电筒,光打在值班表上我自己瞎划拉的那堆《结构力学》重修计算草稿上——学分不够,现实逼人呐。
教室里还憋着暑气。老教授穿件白衬衫,瘦条条的,衣服硬挺挺贴着后背,看着跟没完全凝固的水泥一样板正。我那桥梁承重模型被怼回来第三遍的时候,脑子里“腾”一下闪过老周瞅我那眼神——跟眼前这教授从眼镜片后面射出来的光,一模一样,都那么扎人!俩人连说的话都差球不多:“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一个操着方言吼得震天响,一个拿公式推得条条是道。这给我上了一课:甭管是工地上实打实的地基,还是书本里的理论基石,道理都一样,糊弄事儿不行!你糊弄它,它就敢跟你玩真的。
日头快落山了,教学楼的影子斜斜地拉老长,跟工地上等着灌水泥的预制板似的。我抱着被退回的设计稿穿过走廊,不知哪间琴房飘过来肖邦的调调,一时恍惚,感觉跟站在水库闸门旁边,看着大水“轰”一下冲出来似的。那些个在工地窝棚里,就着雨水打湿的纸写的日记,墨迹被水晕开糊成一片,没想到吧,现在居然变成铅字印在校报角上了。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个圈。
爬到图书馆楼顶露台看校区,夕阳底下的实验楼,看着不就像个巨大无比的脚手架?篮球场那一道道白线,活脱儿就是工地的钢筋网格。我摸出存折本本,数着夜市摆摊、网上倒腾衣服攒下的那几个辛苦钱,心里一下子明白老周为啥总叨叨“工地也是大学”了。工地这所“大学”教啥?它教会我看见,钢筋水泥最后真能长成城市的骨头架子;而我们这群东闯西撞的“流动钢筋”,甭管主动被动,最终总会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点”上,被命运的焊枪“滋啦”一下焊住,安在那个叫做生活的“承重墙”上,动不了了。想改道?得看那焊枪点没点中你,更要看你经不经得住烧。
热浪还在杭州城里翻腾着,教学楼前头那几棵梧桐树,叶子边儿已经开始泛黄。那天我抱着老厚的实习报告往教室走,刚过楼梯口,就听见几个女生在那儿叽叽喳喳:
“嘿,听说了吗?叶伟岳直接杀进市水利局了!”
“吴晓雷更牛,他爸直接给塞省设计院实习去了……”
教室里门一推开,“唰”地一下,二十多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打过来。位子空了一多半,跟豁了牙的嘴似的——那些不见影子的哥们儿姐们儿,这会儿早坐在办公室空调房里,捏着印了单位大号的信纸写周记呢。我的帆布鞋踩着满地花花绿绿的招聘广告纸,最上头那张“蓝月亮集团急招仓库管理员”,被人狠狠拿红笔打了个大叉。
“老金这回要整活!动静不小!”戴君斌冷不丁从后排钻出来,把手机杵我眼前。屏幕上,国浩发来个工地照片,尘土飞扬里,胖妹正铆足了劲抡大锤砸墙,一块破招牌在灰里露出来半拉——“景芳亭内衣批发”。哈,这不就是景芳亭我们折腾那地儿吗?
想起来03年我在庆春路摆开第一个摊,国浩那会儿还是个瞅见城管撒丫子就跑的生瓜蛋子。这会儿呢?照片里他穿着皱得像咸菜干的西装,站在刚砸通的店铺门口比划:“这半边挂女装,那半边堆内衣,中间留过道正好让人换衣服……”地下拿粉笔歪歪扭扭画出来的分区线,就跟教授在黑板上画的水利工程图一个德性!小生意起灶,跟正经搞工程一样,格局再小,也得先规划明白了,不然就得乱成一锅粥。
九月杭城的天,蓝得连根云丝都找不着。我捏着诺基亚站在景芳亭公交站台,屏幕泛着蓝光,映着国浩刚发来的短信:“老地方碰头,剪彩的红绸带给你留了一截。”
哥几个踩着咯牙的青砖路往东站方向走。好家伙!一拐弯大家伙全愣住了:以前那挤吧得要命的小破店,愣是让他整出几分大商场的敞亮劲儿!玻璃橱窗里模特穿得倍儿鲜亮,LEd灯带滋啦啦亮,下雨天都晃人眼。最绝的是门头那块新招牌:“金胖服饰商城”六个大字溜光水滑,底下还印着“一站式全品类服装体验店”的红字标签,排面十足!
“汪哥!到啦!”国浩那破锣嗓子穿透嘈杂传过来。他裹着那件不合身的西装,胸前别的绢花红得深浅不一。胖妹在收银台后头一探头,头发上别的塑料水钻在灯底下闪啊闪——这神气儿,跟当年在夜市拼杀时一模一样。江湖再大,人的那股子劲头儿,磨不掉。
剪彩掐着点儿九点十八分开始。国浩握着那把镀金的大剪子,手指头上的筋都绷出来了。完事了,他开始照着稿子念致词,那话筒呲儿呲儿地响:
“感谢各位领导百忙之中……”(那稿子多半是网上哪个犄角旮旯抠来的),“作为东站商圈升级改造示范项目……预计年营业额达到……带动周边……”胖妹憋着笑往他裤兜里塞纸巾——得,那借来的西装胳肢窝早湿透了。
人群里碟片哥突然吹响他那钥匙链上的哨子:“金总!您给大伙儿说说这‘示范工程’启动资金从哪拨的款呀!”大伙儿“哄”地全乐了。国浩抹了把汗,把那稿子团得跟腌菜似的往兜里塞:“咳咳…这个嘛…目前集团资产主要涵盖服装537件、内衣若干套…哎!别笑啊!等地铁六号线修过来,咱这儿就是坐拥金交椅的路口!” 小买卖想变大,光会干不行,还得敢说,敢给未来画饼。画得圆不圆先不管,气势得到位!这就跟在工地上喊号子一样,自己信了,别人才可能跟你走。
我瞅着被雨打湿的花篮,突然就想起前一天帮瑶瑶姐搬家的情形。她新租的小单间里堆满装公章的盒子,“你们班的实习鉴定章啥时都行,来盖呗”,说这话时她正把那个“杭城人力资源协会理事”的铜牌往门后藏。再看看眼前花篮缎带上被雨水晕开的名字——有些排场,看着热热闹闹,其实就跟雨里的水彩画似的,下点雨就糊了。
“快看qq群!”南希使劲儿捅我胳膊。
保田发的那条贺信被截图转疯了,开头写着:“各相关单位:欣闻金胖服饰商城盛大开业……”那语气,正经得跟红头文件似的!落款更绝:“十三行杭广青年男装办公室副主任李保田”,后头还画了个手写笑脸!
“这就叫资源整合,懂不?”国浩凑过来,我闻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樟脑丸和廉价盒饭的味道。他手机屏幕上是物流公司报价单,边角上贴了张小便签:下月房租6800。“等冬天旺季来了,咱门口再支个摊,你不是一直念叨想继续练摊嘛?机会来了!”
雨点子说下就下,“噼里啪啦”砸在庆典礼门口的拱门上。胖妹冲出去救花篮,红高跟一脚踩进积水,“哗”地一下,溅起的水花里还漂着金粉。大家七手八脚把模特往屋里搬,那些塑料胳膊腿“叮叮当当”撞在玻璃上,声音居然跟老教授拿教鞭敲讲台一个味儿!提醒你该长记性了。
中午一起扒饭,国浩摸出个扁铁罐装的杨梅烧酒:“四季青二楼c区,有个十平米的小档口,要转租。”他那根粗手指头在沾了油渍的地图上使劲点,“月租八千。拼一把不?敢不敢接?”
店里的广播刚好大声放着《爱拼才会赢》,把国浩后面的话全盖了。但我知道他意思——这就跟2004年那个暴雨夜似的,我俩挤在三轮车篷布底下,听雨点砸在尼龙布上“噗噗”响,盘算着明天去环北批发市场进多少件那时候最火的格子衬衫。创业这念头,它真能长脚,无论淋多大的雨,挤在哪个犄角旮旯,它都挠着你的心窝子想往外蹦。挡不住!就跟工地的野草能从水泥缝里钻出来一样,生命力旺着呢!
九月了,杭城的天还闷得像个大蒸笼。我躺在床上琢磨事,对面小康的铺位上,贴着一张《超级女声》的李宇春海报,红彤彤的特别扎眼,中性风正是小康的心头好。那夏天,感觉每个人都在燃烧,都在躁动,都在找那个能钻出去的缝。我的缝,在哪儿?
站在四季青二楼的过道里,人来人往,我数着第37双尖细的高跟鞋“咔哒咔哒”从眼皮子底下踩过去。那些穿着考究的真丝连衣裙的老板娘们,腰里别着手机,操着各地的口音脸红脖子粗地跟客户砍价。空气里浮着一层化纤布料的特殊气味,搅合着樟脑丸和汗味儿,糊在脸上像蒙了层不透气的塑料布。
“小伙子!让让嘿!”扛布匹的师傅蹭着我的肩膀挤过去,我赶紧贴紧墙壁让道。手里的计算器被汗浸得黏糊糊的。这是这礼拜第三次跑市场摸底,差不离了:二楼拐角那十平米见方的地儿,月租八千,付一年能省点;仓库得在近江那边找,五万块顶多撑半年;再把管理费水电杂项这些零七八碎都算上,没个二十万,这档口想开张?难!
手里头这些年自己摆摊儿、网上倒腾衣服攒的那点钱……学费生活费不能动,还得每个月挤点钱给家里还债……左挤右凑,兜里好不容易攒下八万多。可那剩下十二万的窟窿眼儿,像东站新开挖的隧道一样又深又黑,瞅着就让人心头发慌。
大半夜宿舍还亮着台灯,我在信纸空白处画人脉图:碟片哥跟他媳妇手里攥着俩摊位;小茹的淘宝店刚冲上“三钻”;南希新交的富二代男朋友……也许……笔尖“嗞”一下定住了。桌上的台历本翻到2005年9月12号那一页。窗外好像还回响着新闻声:“阿里巴巴正式完成对雅虎中国全部资产的收购……” 时代的风刮得呼呼响,机会是飘下来的,但能不能抓在手里,得看你攒的粮草够不够分量!
“股份制?” 我对着桌上那个小破镜子小声练习说服别人的话。月光爬在宿舍掉皮的墙壁上。想起市场营销课老师提过的“股份制”,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桌子角斑驳的漆皮。要是每人能出两万,拉六个入伙的…… 手指头戳在纸上,好像真能戳出个洞来。
杭州的天刚有点灰蒙蒙泛白,清洁工的扫帚刮过马路的“刷拉”声把我从浅睡里拽醒。我摸出枕头底下那本卷了边的《浙商》杂志,宗庆后穿着老式中山装的封面照有点模糊。上周在四季青楼梯口听那俩老板娘闲聊的话又蹦回耳朵里:“现在跳进来还不算太晚,等淘宝那玩意儿真把天捅穿了……”有些窗户,关上了就难打开。该下决心时腿软,后面得后悔拍大腿!这道理,做买卖跟做人一样。
天边刚透出点青蓝色,雨丝就不知趣地落了下来。我在采荷新村那个公交站牌旁来回踱步,玻璃上贴着褪色的“动感地带”广告画,李宇春那句口号早被雨水泡花。拨通波波的号码,“童话”的彩铃刺破清晨的静,响得人心慌。
“喂?”那边传来个哑嗓子,一听就是刚被吵醒,还带着被窝里的暖乎气儿。
“我,汪哥。”嗓子有点干,咽了口唾沫,“四季青有个档口,月租八千……”
听筒里传出一阵“哐啷哐啷”搪瓷缸子响,接着是拖鞋拖沓的声音。
“多少?”她干脆利落地打断我,声音清醒得像一夜没合眼。
穿过杭海路那会儿,脚底下踩的梧桐落叶“沙沙”响。波波裹件洗得发白的森马连帽卫衣蹲在马路边边,马尾辫胡乱歪着,怀里紧紧抱着个“麦德龙”的大购物袋。
“要多少?”她一脚踢开地上沾了水的《电脑报》,又问,直来直去。
我在站台台阶上摊开记账本,拿圆珠笔尖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两万,算你入股……”
“啪!”一个牛皮纸信封结结实实拍在摊开的账本上,纸都泛黄了。波波咬着皮筋重新扎头发,露出后颈雪白的一片。“数。”她朝纸袋努努下巴,指尖夹着的红双喜烟,烟灰一截一截往下掉。
05年版的百元大钞,油墨味都那么新鲜,捆钱纸上的“中国农业银行”六个大红字还透着亮。我掏出那把笔帽都裂了的英雄钢笔写借据时,看见笔帽里还塞着半张去年冬天夜市交费的收据——那次也是波波帮我垫的钱。
“利息照信用社的给……”话还没说完,被她截断。
她一把将借条对折塞进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后兜,“说什么利息?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攒的压岁钱和跟你一起赚的钱,打工熬夜挣的每一分钱,全在里头了。兄弟,你得给我支棱起来!争口气!” 真正的朋友情,不在嘴上,在行动上替你扛事儿。认下这个,比借条上画押更值钱。
天大亮了,我们缩在楼道口分一个热气腾腾的葱包桧儿。推早点车的大爷经过,车把手上挂的破收音机“滋滋啦啦”地放新闻:“阿里巴巴宣布正式完成收购雅虎中国全部资产……” 时代的车轮碾过路边摊和我们小小的钱袋子,却很少人注意到。
看她蹦上18路公交的背影,我捏捏帆布包里那沓带着余温的钞票。公交车开走带起的风旋起地上半张纸,是去年我们网店冲钻时发的促销单,“全场包邮”几个字在风里打个滚儿,轻飘飘地朝着四季青的方向飞过去。
揣着那份皱巴巴、像是刚在青山水库打捞上来的“创业计划书”,我硬泡了七个通宵,把1688上的广州服装供应商翻了个底朝天。这“潮牌”的水啊,看着光鲜亮丽,跳进去才知道,比水库蓝图上的等高线还复杂难懂!
淘宝首页高挂着“你敢付我敢赔”的橘色大横幅,可我那网店重开张好些天了,浏览量稀少!找到四季青物业的老周递上根利群烟,这老油条嘬着烟,眯着眼上下打量我:“小兄弟,现如今啊,门槛精着咧!光有网店?不行!得实体档口网店两张皮,人家才信你是正经买卖。押三付一的房租,再加上头一批货款,没个十万八万的铺路石,想从这市场趟过去?门儿都没有!” 烟灰缸一会儿就插满了白沙烟的尸体,像片小树林。
电话薄都快被我翻散架了。小茹那头接起电话,背景音杂得跟菜市场开张似的:“喂?!四季青拿货呢!晚点说啊,哥!” 她摆夜市风吹日晒攒那点辛苦钱,在我喉咙眼儿里滚了三滚,愣是没好意思吐出口。国浩在电话那头的笑声,活像舟山东路夜宵摊上啤酒瓶叮当乱碰:“兄弟!当我是富二代啊,搞金胖商城,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债,昨天帮老板娘改五十条牛仔裤,收工钱三百块!要么…你来给我搭把手拆线头?” 他那头背景音轰轰的,正是景芳亭早市特有的喧腾交响,电动三轮的喇叭声能刺破天。
碟片哥的电话彩铃是《冰雨》,响了大半分钟才接,声音含含糊糊像是没睡醒:“城管现在跟打地鼠似的专治咱流动摊!上个礼拜刚交了两百张《大长今》的‘学费’!” 他说请我吃沙县聊表“慰问”。可我眼珠子盯着qq聊天框里,四季青那档口老板最后一条警告:“明早9点前不付3成订金?那就转下家喽!” 手里二十块一包的利群烟,猛地呛了一口,辣得眼泪差点下来。
武林广场的大喷泉突然嗞水,细密的水雾掠过旁边招商银行电子屏上滚动的金价行情数字。上次去找瑶瑶姐,她那会儿脖颈后面飘着真丝雪纺的系带,正手把手教档口小妹用淘宝助理上传新款照片,动作干净利索。“你这大学生创业啊,最好走走路子,看看政府那边有啥扶持政策没?” 这话音儿跟着电梯“叮咚”升到三楼,就散在热烘烘的空气里了。我捻着手机按键上几乎磨没了颜色的数字,最终,那个号码也没拨出去。
暮色四合,四季青大楼的玻璃外墙渐渐吞没了晚霞。坐在寝室里,我盯着青山水库实习合照上那个穿着橘红色救生衣、傻笑的自己,水库的水气好像还萦绕在鼻尖。猛地想起来——上个月在四季青二楼憋得慌,跑到厕所隔间,正好听见外面俩老板娘聊天:
“聪明的都懂得把档口当仓库喽…网上流水看不见摸不着,可那才真是生金蛋的鸡!”
得,这意思够明白了!实体档口加网店这张“皮”,是非披不可了!钱袋子不争气,空有想法也不行。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杭州像被捂在一盆温吞的洗澡水里,空气飘着黏糊糊的栀子花香。我坐在武林广场磨掉漆的长木椅上,膝盖头工装裤上青山水库蹭的泥点还没洗掉呢,像个褪色的标签。四周白领们脚步匆匆,几对小年轻嘻嘻哈哈举着奶茶路过。我低头瞅着手机壳裂开缝的诺基亚屏幕,短信列表里躺着南希刚回的消息:“哥,对不住啊,实习工资全贴房租了…” 牙根不自觉地就咬紧了腮帮子。
屁股底下硌着张皱巴巴的《都市快报》,头版马云在浙大演讲挥手的大照片,边角被昨夜的雨水濡湿了墨迹。此时眼前广场超大LEd屏正循环播放着淘宝那句着名的口号:“你敢付我敢赔!”,穿碎花裙的模特在电脑屏幕前笑得阳光灿烂。这幅画面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口袋深处,那张写满算式、沾着汗渍的“四季青档口预算纸”,被我死死攥成了个硬团。抬头看着马路斜对面巨大的广告牌——“阿里巴巴中国站 ”,那红色的Logo,在一片灰蒙蒙的天色下,亮得像烧红的烙铁。
我咬咬牙,一跺脚,得去找能“解题”的人。跑到意法服饰城那气派的大旋转门前,一股子混合着高级香水的冷气劈头盖脸砸过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到三楼一眼就看到瑶瑶姐了,她正歪着脑袋,用肩膀夹着最新款的手机,涂得鲜红鲜红的指甲在Ibm笔记本键盘上飞得像跳舞似的。“那件韩版双排扣大衣,对对对,焦糖色那个,‘糖糖家’急要五十件,发申通,必须次晨达!”她抬头看见我戳在门口,耳垂上那对亮闪闪的水晶耳坠一晃,晃出一道挺扎眼的白光,嘴角立刻就扬起来了:“哟!大学生总算想起我这个师傅来了?稀客啊!”
我硬着头皮,盯着她身后那一排跟真人似的塑料模特身上挂着的精致呢子大衣,那吊牌上的零售价高得离谱,是我在四季青看到的批发价的翻倍还拐弯。感觉喉咙被只大手攥紧了,但我得说话:“姐,看上个档口,在四季青二楼,”我指甲狠狠掐进手掌心,疼,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手头实在紧巴…能不能…先借我十个?”话说出口都觉得烫嘴。旋转楼梯那儿咚咚咚跑下来个小姑娘,拖着个巨大无比、鼓鼓囊囊的黑色快递袋子往门口的三轮电瓶车上怼,那塑料袋上印着的“支付宝担保交易”橘黄色大logo,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扎心。
瑶瑶姐“哐”一声把手里的新手机撂验钞机上,差点把那娇贵玩意儿碰个坑。她没多话,扭身咔哒打开了墙角一个沉重的绿色保险柜。柜门开合带起的灰尘在灯下飞舞。她利索地数出十捆用银行白纸条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啪”地一下推到我面前:“去年双十一那通宵打包累死老娘的时候,整个四季青,除了你,谁帮过我扛那些死沉的大包裹?”钱堆过来,一股子防蛀防霉的樟脑丸味道直冲鼻子。她习惯性地嘴角一挑,带着点精明算计也带着点真心实意,“知道为啥选这犄角旮旯吗?当年老娘来抢这破地方的时候,都没人拿正眼儿瞧!”她嘴唇上的亮粉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她眼角那些细细的、不易察觉的褶子——那是在四季青这片江湖里,起早贪黑、讨价还价、跟人斗智斗勇硬生生刻下的年轮。
隔壁工商银行的Atm屏幕闪烁着蓝幽幽的光,卡一插进去,机器咔啦咔啦响了老半天,终于慢悠悠吐出来一张薄薄的回单。墨粉印出来的“.00”那几个零,在初秋微暖的阳光底下泛着一股不真实的蓝色。刚把卡揣兜里,对面音响行大喇叭突然炸响,放的是周杰伦那首悲悲切切的《夜曲》。我攥紧那张薄薄的回单,手指头捏得发白,一步一步穿过四季青那座永远人头攒动的天桥。桥底下,“哗啦哗啦”撕扯胶带的声音、点货报数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得能把耳朵填满。可就在这片充满汗味儿、灰尘味儿和勃勃野心的市声鼎沸里,我耳朵眼深处,居然清晰地听到了青山湖水库浑浊浪头拍打岸边石头的哗哗声,从心底深处闷雷一样滚过。那感觉很奇怪,像是一种深远的召唤,也像是在提示着什么。这就是命吧,从康桥工地的钢筋水泥缝里,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一路跋涉到四季青这钞票漫天飞旋的中心,我这点儿小本钱,终于像颗掉进河滩的石头,笨拙又固执地往命运的深水里沉了下去,冒了个泡儿。而这沉底,不过是另一场折腾的开始——没人告诉你,那市场里的水,比你量过的所有图纸,都深不可测。
在人生这盘棋上,光使傻劲儿不行,敢借东风、会用巧劲儿才是本事。但借来的风,刮起来也格外快,稍不留神就把人带沟里去了。你得知道风从哪来,又终将吹向何方。钱解决了开头的门槛,但后面门里的水深火热,才是大考。
从康桥工地的钢筋丛林到四季青喧嚣的档口,走过的每一步都像在铺一块地基,有时摇摇晃晃,有时坚如磐石。这世界变起来比图纸快多了,而每个人,都像是散落在城市里的钢筋,流动,寻找,最终要么成为大厦的筋骨,要么被淘汰成废铁。我的那点小折腾,搁在时代的洪流里可能连个水花都不算,但这点自知之明,恰恰是我在工地、在学校、在库房、在档口,一寸一寸用汗水和清醒量出来的。后面的事还长着呢,跟那杭州湾的潮水一样,起起落落,没有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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