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发不出工资

　　十五号。

　　这个曾经在工厂里意味着改善伙食、意味着可以给家里寄钱、意味着短暂喘息和快乐的日子，如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强子的心上。

　　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透，强子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他躺在用纸板铺的地铺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听着胖子在对面角落里发出的、并不安稳的鼾声，听着老赵偶尔翻身时，旧木板床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他起身，动作轻缓，生怕吵醒其他人。走到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前，他再一次打开那个几乎被他翻烂的账本，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刺眼的数字——七百八十二块三毛。他多么希望这只是自己连日疲惫产生的幻觉，或者能在某个缝隙里，再找出一点被遗忘的收入。

　　没有。冰冷的数字无情地回望着他。

　　他又检查了一遍手机银行，余额显示依旧是那个令人绝望的数字。他甚至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给“鑫利电器”的刘经理发了条措辞极其委婉的信息，询问尾款事宜，对方只回了个“在走流程，请耐心等待”。

　　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阳光一点点从窗户的破洞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强子脸上无法掩饰的灰败。

　　胖子是第一个完全醒过来的，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水龙头边，含糊不清地说：“强子，早啊！今儿个十五号了吧？嘿嘿，等发了钱，咱晚上是不是能改善改善，整点肉吃？”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对食物最质朴的期待。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强子的耳膜。

　　老赵也坐了起来，沉默地穿着鞋子，没说话，但目光扫过强子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阿梅在角落的小灶台边准备着简单的早饭——一锅稀粥，几个馒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比平时更轻。

　　强子张了张嘴，想回应胖子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避开了胖子投过来的视线。

　　早饭的气氛有些沉闷。胖子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异样，扒拉粥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时偷偷瞄一眼强子。

　　吃完饭，简单收拾了一下。强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他走到厂房中间，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准备好的现金，也没有喜庆的红包。

　　胖子和另外两个兄弟互相看了看，脸上带着点困惑，又有点下意识的期待，慢慢围拢过来。老赵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靠着工具柜，摸出了烟盒。阿梅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

　　强子站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如同聚光灯，烤得他头皮发麻。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的镇定。

　　“兄弟们…”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喉结剧烈地滚动。

　　胖子脸上的期待慢慢凝固了。

　　“这个月的工资…”强子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上，“我…我暂时…发不出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寂静的厂房里。

　　胖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另外两个兄弟也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措和茫然。

　　靠在工具柜上的老赵，点烟的动作顿住了，火柴烧到了手指才猛地甩开。

　　“账上…没钱了。”强子终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深切的、无处遁形的痛苦与愧疚，“是我没算好，是我没用…对不住大家！”

　　他弯下腰，朝着兄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肩膀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厂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噪音。

　　胖子张着嘴，看着弯下腰的强子，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老赵和眼眶微红的阿梅，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低下了头。

　　那是一种混合着失望、理解、无奈和同样痛苦的复杂表情。

　　期待落空的滋味，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每个人的心。

　　发薪日。

　　没有工资。

　　只有创始人一个沉重的、充满歉意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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