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三天三夜

　　暮色四合，旧厂房里亮起了临时拉线的白炽灯，光线昏黄，将几个忙碌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重新打样的样品，在第二天下午被王质检员勉强认可。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达到了最低门槛。五千个螺丝，每一个都要稳定在那个苛刻的标准上，才是真正的挑战。而时间，只剩下不到七十二小时。

　　战斗，从样品确认的那一刻起，进入了白热化。

　　“老赵，冲头磨损还是快！打一千个左右头部尺寸就开始飘了！”强子盯着游标卡尺上的读数，声音带着嘶哑。他的眼白布满了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黑色的胡茬。

　　老赵没吭声，一把抓过强子手里的卡尺，自己又量了几个刚冲压出来的螺丝头部。他眉头拧成了死结，转身走到工具箱旁，翻找起来，嘴里喃喃自语：“材质不行，热处理也没到位…得想办法…”

　　他找出一块油石，又搬来一个手动砂轮，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小心翼翼地手工打磨、修整备用的冲头。火花偶尔溅起，映亮他专注而凝重的脸。这是一项极其考验经验和耐心的细活，慢工出细活，但现在，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胖子负责搓丝和后续的整理。那台二手搓丝机像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稍微不顺心就出次品。螺纹精度、是否烂牙，全看调整的那一下。胖子几乎是趴在机器上，耳朵贴着机身，听着丝板摩擦的声音，一点点地微调着间隙，脸上的油污混合着汗水，也顾不上擦。

　　“妈的，这老爷车…早晚给你大卸八块…”胖子一边嘟囔，一边将搓好丝的螺丝放进塑料筐里。他的动作因为疲劳而有些僵硬，但眼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阿梅成了最忙碌的“救火队员”和后勤部长。她不仅要随时抽检各工序的半成品，记录数据，及时发现潜在问题，还要负责给大家准备简单的饭食、烧开水。她的眼睛也因为缺乏睡眠而红肿，但她始终强打着精神，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夜深时，她还会默默地拿起卡尺，加入抽检的行列。

　　第一个夜晚在机器的轰鸣和偶尔的调试争论中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没有人提出休息。胖子的眼皮在打架，被强子用凉水泼在脸上强行驱散睡意。老赵打磨冲头的手已经磨出了水泡，他用胶布随便缠了一下，继续。

　　第二个白天在同样的节奏中飞逝。产量缓慢地提升，但次品率依然像幽灵一样徘徊不去。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侵袭着每个人的意志。

　　“不行了…强子，让我眯十分钟，就十分钟…”胖子靠在墙上，身体缓缓往下滑，声音带着哭腔。

　　强子走过去，一把将他拽起来，声音沙哑却严厉：“不能睡！睡了就起不来了！想想我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想想那五千个螺丝交不出去的后果！”

　　胖子猛地晃了晃脑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发出清脆的响声：“对…不能睡…干活！”

　　第二个夜晚更加难熬。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交织。厂房里除了机器声，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因为发现一个问题而骤然响起的急促讨论。阿梅煮了一锅浓浓的苦茶，给每个人倒上，那苦涩的味道暂时压下了汹涌的睡意。

　　老赵几乎是不眠不休，他轮换着使用几套冲头和模具，不断调试，寻找着最稳定的参数组合。他的背影在灯光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再次透过窗户的塑料布照进来时，进度终于过半。但每个人的体力也几乎达到了极限。动作变形，注意力难以集中，小失误开始增多。

　　“停一下！”强子猛地喊了一声，声音撕裂般难听。

　　所有机器停了下来。厂房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强子走到厂房中间，看着眼前这几个几乎站着都能睡着的伙伴。胖子眼圈乌黑，老赵嘴唇干裂，阿梅脸色苍白。

　　“我们，”强子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已经走到这里了。”

　　他指着旁边堆叠起来的、已经完成了一半还多的螺丝筐。

　　“还差最后一点，最后一把劲。”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知道大家都很累，我也是。但现在躺下，前面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强胜’这块牌子，不能第一次亮相就砸了！”

　　他拿起一个刚刚生产出来的螺丝，举到眼前：“我们要做的，不只是五千个螺丝。我们要做的是‘强胜’的信誉！是咱们以后在这行里立足的资本！”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道理和最现实的压力。

　　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弯腰拿起工具：“妈的，拼了！”

　　老赵什么也没说，走到水龙头前，用冷水狠狠冲了冲头，水珠顺着他花白的短发滴落。他甩了甩头，重新走向冲床。

　　阿梅默默地将凉掉的茶水倒掉，重新烧上一壶。

　　最后的冲刺，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中展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疲惫的滞涩，但每一次测量、每一次调整，都带着不容有失的决绝。

　　第三天下午，距离交货截止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最后一个螺丝从搓丝机上落下，滚入塑料筐中。

　　五千个，整整五千个M4*10十字盘头镀锌螺丝，静静地堆放在那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而整齐的金属光泽。

　　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说话。

　　胖子直接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几秒钟后就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老赵扶着工作台，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阿梅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强子走到那堆螺丝前，伸出手，轻轻抚摸过它们冰凉的表面。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所有的焦虑、压力、挣扎，仿佛都凝固在了这五千个小小的、符合标准的螺丝里。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夕阳正在缓缓下沉。

　　他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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