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粥冷道心知

　　稷下学宫大儒颜青渠的离去，如同在已然沸腾的油锅下又添了一把柴，让“逍遥小筑”与那碗白粥的名声，彻底冲破了修真界的壁垒，向着更古老、更隐秘的层面传播开去。

　　接下来的几日，小店门外排起的队伍里，开始出现一些更加奇异的“面孔”。

　　有身披袈裟、手持念珠，周身佛光内敛的苦行僧，在喝下白粥后，周身绽放清净莲华，仿佛照见了菩提自性；

　　有衣着古朴、气息与山川大地融为一体的巫祭，碗中粥水倒映出部落图腾的起源与兴衰，泪流满面地对着东方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甚至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位身着宫装、眉目如画却带着非人空灵之气的女子悄然现身，她缴纳的十文钱竟是十枚凝聚月华的“太阴晶珠”，喝粥时，碗中竟映出一株在清冷月宫中独自摇曳的桂花树影，她怔然良久，对李逍遥微微一福，化作月光消散。

　　众生百相，皆在一碗白粥中显形。

　　李逍遥依旧故我，每日熬粥，卖粥，收钱，打盹。对于这些身份各异的“食客”，他皆一视同仁，十文钱，一碗粥，爱喝不喝。只是偶尔，在看到某些特别执着或走入极端的道心映照时，会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这一日，黄昏将至，店内的客人已寥寥无几，门外长龙也暂时散去。李逍遥正准备收拾打烊，一位不速之客，却悄然出现在了门口。

　　此人一身玄色道袍，纤尘不染，面容俊美近乎妖异，一双桃花眼中却带着仿佛看透世情、却又深陷其中的疲惫与淡漠。他周身气息晦涩难明，看似年轻，但那眼神中沉淀的岁月沧桑，却远超颜青渠之辈。

　　他没有排队，也没有缴纳铜钱，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柜台后正在擦拭碗碟的李逍遥身上。

　　“老板，讨碗粥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很好听，却缺乏温度。

　　李逍遥头也没抬，指了指墙上的木牌：“规矩，十文。”

　　那玄袍道人笑了笑，笑容有些漫不经心：“身无长物，唯有道心一颗，不知可否抵这十文钱？”

　　李逍遥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李逍遥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道心？”李逍遥放下抹布，双手抱胸，倚在柜台后，打量着他，“你的道心，早已蒙尘，千头万绪，乱如蛛网，值不了十文。”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近乎刻薄。若是一般修士，只怕立时就要勃然大怒。但那玄袍道人闻言，非但不怒，眼中反而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遇到了真正能看透他的人。

　　“老板好眼力。”他踏步走进店内，自顾自地在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正因蒙尘，正因杂乱，才需借老板这碗‘道镜’之粥，照一照本来面目。”

　　李逍遥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尚有余温的粥锅里，舀了浅浅的一碗底粥，走过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粥已微凉，不再冒热气。

　　“凉粥，也是十文。”李逍遥淡淡道，“喝完付钱。”

　　玄袍道人看着碗中那点微凉的、近乎凝固的粥汤，又看了看李逍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与自嘲：“好一个凉粥！好一个十文！世人皆追逐那热气腾腾的机缘造化，却不知，冷了的心，或许只有凉粥才能照得真切！”

　　他端起碗，没有犹豫，将那小半碗凉粥一饮而尽。

　　凉粥入喉，并无温热之感，反而带着一股清冽，直透心肺。

　　刹那间，玄袍道人脸上的笑容僵住，身躯猛地一震！他周围的空间仿佛扭曲了一下，无数模糊的、破碎的、光怪陆离的景象在他周身飞速闪现又湮灭！有仙宫崩塌，有红颜枯骨，有挚友反目，有大道争锋……那是他漫长生命中，所有执着过、拥有过、又最终失去的片段！是权柄，是情爱，是友谊，是道争……无数种极致的“滋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碗凉粥，映照出的不是他当下的道途，而是他积累万载、却始终无法真正放下的…… “执念” 与 “业障” ！

　　它们并未带来感悟与升华，而是如同最残酷的镜子，将他内心最深处的疲惫、空虚、以及那看似超然实则枷锁重重的“道心”，赤裸裸地摊开在他自己面前！

　　“噗——”

　　玄袍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竟不是红色，而是带着一种灰败的、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暗金色。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气息急剧衰落，那双桃花眼中的疲惫与淡漠被一种极致的痛苦与茫然所取代。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只空了的粗陶碗，又看向神色平淡的李逍遥。

　　“为什么……是凉粥？”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甘与质问。

　　“热粥暖心，凉粥醒神。”李逍遥走到他面前，拿起那只空碗，看了看碗底残留的一点粥渍，“你的心，早已被万千繁华塞满，热粥下去，不过是火上浇油，让你在幻象中沉沦更深。唯有这凉粥，才能让你在冰冷的真实中，看清楚自己到底背负了多少不必要的重量。”

　　他随手将碗丢进一旁的清水桶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道心不是用来炫耀和抵债的玩意儿。连十文钱的凡俗因果都不愿沾染，却妄图窥见大道本来？”李逍遥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你的问题，不在于道心蒙尘，而在于…… 你根本不敢面对那颗被你自己弄脏了的心。”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剖开了玄袍道人所有的伪装与自欺。他浑身颤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口暗金色的道血，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与骄傲。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李逍遥：“那我该如何？！”

　　李逍遥指了指门口：“付了十文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先把欠这红尘的债还了，把你自己弄丢的东西找回来，再谈什么道心不道心。”

　　玄袍道人呆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

　　李逍遥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开始上门板，准备打烊。

　　当最后一块门板合上，将店内与外界隔绝时，那玄袍道人依旧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望着那紧闭的店门，仿佛在看自己紧闭的心门。

　　门外，华灯初上，青石镇的喧嚣依旧，却仿佛与他隔了一个世界。

　　他终于艰难地挪动脚步，如同背负着山岳，一步步走向柜台。他从那件看似朴素的玄色道袍内衬里，摸索了许久，最终，真的摸出了十枚磨损得有些发亮的…… 凡俗铜钱。

　　他将这十文钱，一枚一枚，极其缓慢而郑重地，放入了柜台上的那个陶罐里。

　　叮……叮……叮……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店内回荡，每一声，都仿佛敲击在他的道心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转身，推开门，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背影萧索，却似乎……少了些许枷锁。

　　店内，李逍遥听着陶罐里那新添的十文钱发出的微响，又看了看清水桶里那只洗净的空碗，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吹熄了油灯，小店陷入一片黑暗与宁静。

　　唯有那粥香，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提醒着方才那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凉粥问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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