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巧言辩驳,暂息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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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安殿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牛金星一番引经据典、上纲上线的攻讦,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苏俊朗的“非圣无法”与“以夷变夏”,其言辞之激烈,指控之严重,足以在任何一个讲究纲常礼法的时代,将人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李自成端坐其上,面色沉静,但那双锐利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被触动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道统”的本能敬畏。

  他并未立刻发作,但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力。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思想根基的诘难,苏俊朗的心在最初的震动后,迅速冷静下来。

  他深知,此刻任何关于“科学”、“进步”的抽象辩解,在牛金星精心编织的“华夷之辨”、“道器之分”的大帽子面前,都将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越描越黑。

  他必须将辩论拉回到李自成最关心、也最能理解的层面——

  实用与权力。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并未露出惊慌或愤怒,反而是一种带着些许委屈和恳切的坦然。

  他先是对李自成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并不卑微:

  “闯王明鉴!

  牛先生所言,句句引经据典,振聋发聩。

  然,属下所为,桩桩件件,皆是为闯王大业、为义军兄弟谋实实在在的福祉,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辱没祖宗之意!

  其中缘由,请容属下细细禀明,闯王自有圣断!”

  他没有直接反驳牛金星的“大道理”,而是采取了分化瓦解、逐个击破的策略,将抽象的意识形态指控,转化为具体的技术效用和现实利益。

  首先,针对“学堂乱心术”的指控。

  苏俊朗目光转向李自成,语气诚恳而务实:

  “闯王,牛先生斥责学堂不教圣贤书,专授奇技淫巧。

  然,请问闯王,眼下我军最急需为何?

  是能背诵《论语》的秀才,还是能精准计算粮草消耗、丈量营盘土地、快速记录军功的文吏?

  是空谈性理的清流,还是能看懂图纸、改进器械、让咱们的刀更利、箭更准的工匠?”

  他不等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强烈的现实关怀:

  “自然是后者!

  学堂所授数学(阿拉伯数字与算法),能让文书核算粮饷快上数倍,减少贪腐纰漏;所授物理(杠杆滑轮),能让工匠造出省力高效的云梯冲车,减少弟兄们攻城时的伤亡!

  此乃强军富民之实学!

  将士们学了,更能打仗;工匠们学了,更能造器!

  此等学问,于闯王大业有百利而无一害,何来‘蛊惑人心’、‘坏人心术’之说?

  莫非让弟兄们继续当睁眼瞎,连自家军饷都算不明白,才是正道?”

  这一连串反问,直接将牛金星扣上的道德高帽,扯回了冰冷的现实需求地面。

  接着,回应最敏感的“妄图惑军心”。

  苏俊朗深知这是牛金星攻击的重点,也是李自成内心最感不适之处。

  他非但没有回避,反而迎难而上,将其与李自成的野心直接挂钩,话语中充满了鼓动性:

  “闯王!

  牛先生言属下所绘《坤舆图》为妖言,辱没祖宗。

  属下敢问闯王,您志在何方?

  是仅满足于占据洛阳,做个藩王,还是欲效仿太祖皇帝,扫平群雄,一统天下,乃至威加海内,使万邦来朝?”

  他刻意停顿,让“一统天下”、“万邦来朝”这几个字在殿内回荡,刺激着李自成的神经。

  然后,他指着虚空,仿佛那幅地图就在眼前:

  “若闯王眼中只有中原这一隅之地,自然觉得此图荒谬。

  然,若闯王胸怀寰宇,志在四海,此图便是王霸之业的指路明灯!

  它正告闯王,天下之大,超乎想象!

  辽东建奴、西域蒙古、乃至海外番邦,皆是我华夏儿郎未来驰骋之疆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若不知天下之大,岂非坐井观天,自缚手脚?

  此图非为辱没祖宗,实为光大祖宗基业,开拓万世太平之必备!

  他日剿灭辽东鞑虏、远征海外番邦,岂能无图指引?”

  这番说辞,巧妙地将“辱没”转化为“开拓”,将不适感转化为征服欲,极大地迎合了李自成潜在的帝王野心。

  最后,为“医院伤风化”辩护。

  苏俊朗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悲悯与愤慨,这次,他将矛头隐隐指向了牛金星的不近人情:

  “至于牛先生指责医院男女混杂、隔离不仁…属下更是惶恐!

  医院所救,皆是为我闯王流血流汗、冲锋陷阵的忠勇将士!

  李秀宁将军与一众女兵,不避污秽,日夜操劳,所为者何?

  只为多救回一条性命,多保全一份战力!

  隔离之法,实为防止一人染疫,祸及全营,乃保全大军之不得已而为之的仁政!

  莫非…莫非在牛先生看来,那些虚无可言的‘男女大防’、‘人情面子’,比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弟兄们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若因顾忌虚礼而任由瘟疫蔓延,致使千万将士枉死,这…这难道是‘仁’吗?

  这难道是‘义’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铿锵有力,充满了道德感染力。

  不仅驳斥了指控,更将牛金星置于了漠视将士生命的道德洼地。

  然而,仅凭口才远远不够。

  苏俊朗深知,必须让既得利益者站出来说话。

  他早已暗中派人请来了关键人物。

  就在牛金星脸色铁青,想要反驳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洪钟般的怒吼:

  “放他娘的狗屁!

  哪个王八羔子敢说医院不好?

  老子先砍了他!”

  话音未落,刘宗敏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已大步踏入殿中,他显然刚从前线或工坊赶来,甲胄上还带着尘土,豹眼中怒火熊熊。

  他先是冲李自成抱拳一礼,然后猛地转身,指着牛金星鼻子骂道:

  “牛鼻子!

  你整天躲在屋里之乎者也,知道个卵!

  老子的兵,在伤兵营等死十个,在李丫头的医院里能活回来七八个!

  那些消毒、隔离的规矩,开始老子也觉得麻烦,可现在看看!

  伤口化脓的少了,发热死掉的少了!

  这都是实打实的人命!

  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说有伤风化?

  风你娘的风!

  化你娘的化!

  老子兄弟的命最重要!

  苏老弟和李丫头做得对!

  谁再敢叽叽歪歪,就是跟老子过不去,跟老子手下几千号等着救命的弟兄过不去!”

  刘宗敏的粗鲁直言,带着战场上带来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瞬间压倒了牛金星文绉绉的攻讦。

  他代表的是军队最直接的诉求和力量。

  有他撑腰,苏俊朗的辩驳立刻增添了千钧分量。

  李自成看着这一幕,心中的天平迅速倾斜。

  刘宗敏是他最倚重的大将,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苏俊朗的话虽然有些地方让他仍觉“怪异”,但句句在理,都指向了更强大的军队和更广阔的江山。

  尤其是“寰宇江山”的说法,深深触动了他那颗不甘人下的野心。

  相比之下,牛金星那些“华夷之辨”的大道理,在实实在在的兵员保全和未来霸业蓝图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碍事。

  “好了!”

  李自成终于开口,打断了可能的争吵。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苏俊朗身上,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告诫:

  “苏军师之心,本王知晓。

  学堂、医院,确有益处,可继续办理。

  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

  “行事也需注意分寸,莫要过于…惊世骇俗,引人非议。

  尤其是那舆图、文字之事,关乎人心向背,还需…谨慎。”

  这已是明显的敲打和划定界限。

  允许你继续,但不要越界,不要挑战某些根深蒂固的底线。

  “属下明白!

  定当谨遵闯王教诲,一切以稳妥为上!”

  苏俊朗立刻躬身应道,见好就收。

  牛金星见状,知道今日已无法扳倒苏俊朗,只得强压怒火,阴着脸不再言语,但看向苏俊朗的眼神,怨毒之色更深。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在苏俊朗巧妙的辩驳、刘宗敏强力的介入以及李自成基于现实利益的权衡下,暂时平息了下去。

  退出银安殿,苏俊朗与闻讯赶来的李秀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更深沉的疲惫与忧虑。

  他们赢了这一局,靠的不是真理的胜利,而是实用主义的计算和权力格局的博弈。

  走在回西苑的路上,听着远处军工坊隐约的轰鸣和医院区域的寂静,苏俊朗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他意识到,推广知识、改变观念的道路,远比打造一把燧发枪或建立一套消毒流程要艰难无数倍。

  在洛阳,他们一切的根基,并非建立在科学与文明的共识上,而是悬于李自成个人的好恶和刘宗敏武力的支持之上,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

  科学的微光,想要穿透千年礼教与权力博弈的浓雾,注定道阻且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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