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理念之争，无声落幕

　　帐内群情激昂，将领们为李自成那番“吃他娘，穿他娘”的痛快哲学所振奋，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苏俊朗站在这一片狂热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激流中一块顽固的礁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无力与焦灼，挣扎着再次提高了声音，试图在那片喧嚣中插入一丝理性的声音：

　　“闯王！诸位将军！请听在下一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

　　“掠夺官仓、就食于敌，固然痛快，见效也快！

　　然此法如同…如同饮鸩止渴！

　　所得钱粮终有尽时，一地之粮仓，岂能供我数万大军长久消耗？

　　且每抢掠一地，便失一地民心，百姓视我等如虎狼，坚壁清野，道路以目！

　　长此以往，我军将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根基虚浮，一旦受挫，恐有…恐有土崩瓦解之危啊！”

　　他目光恳切地看向李自成：

　　“唯有立足一地，发展自身产出，方是活水之源，才是真正的立足之本！

　　此事关乎我军生死存亡，绝非迂阔之谈！”

　　他的话语，如同试图用一杯清水去浇灭熊熊燃烧的烈火，瞬间被更大的声浪所淹没。

　　就在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牛金星，轻咳一声，适时地开口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文士特有的、能穿透嘈杂的清晰度，语气温和，言辞却如绵里藏针：

　　“苏军师所言，句句在理，皆是圣贤书中治国安邦的王道正理，学生亦是钦佩不已。”

　　他先捧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兵法有云，世易时移，变法宜矣。

　　当下我军新胜，士气如虹，正宜乘此锐气，追亡逐北，扩大声势，震慑朝廷！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也。

　　若此时停下脚步，偏安一隅，行那屯田耕种之事，岂非自缚手脚，贻误战机？”

　　他看向李自成，拱手道：

　　“闯王，苏军师之法，美则美矣，然远水难解近渴。

　　待他日我军扫平寰宇，天下初定之时，再行此休养生息、发展生产之王道，方是正途，亦不为迟也。

　　眼下，仍当以破敌掠地、壮大实力为第一要务！”

　　这番话，看似折中，实则彻底否定了苏俊朗战略的紧迫性和可行性，将其归为“天下平定后”的遥远蓝图，轻巧地将他的核心论点架空于现实之外。

　　李自成听着牛金星的话，不断点头，显然更认同这种务实（或者说短视）的看法。

　　他本就被苏俊朗那套“种地”理论弄得有些不耐烦，此刻更是不愿再听。

　　他猛地一摆手，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直接给这场理念之争画上了句号：

　　“好了！不必再争了！

　　苏军师！你的心意是好的，本王知道！

　　你那些心思，都用在你的‘格物’上便好！

　　至于建立什么根据地、停下打仗去种地…”

　　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眼下绝无可能！

　　我军锐气正盛，岂能自困于一地？当以继续征战、攻城略地为先！

　　此事，容后再议！都散了吧！”

　　“闯王…”

　　苏俊朗还想再争，但李自成已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刘宗敏等将领也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早该如此”的表情。

　　军议就此结束。

　　众将纷纷拱手告退，经过苏俊朗身边时，不少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有不解，有轻视，有嘲讽，仿佛在看一个不通世务、只知道死读书的迁腐书生。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

　　“这军师，打仗的事不懂，就知道种地…”

　　喧嚣的帐内很快变得空荡。

　　只剩下苏俊朗一人，依旧站在原地，仿佛被遗弃在激流褪去后的沙滩上。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李自成那不容置疑的定调和将领们喧嚣的附和，而他所坚信的那条通往稳固未来的道路，已被彻底否定。

　　一股深深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意识到，在这支被饥饿和短期利益驱动的流寇大军中，想要推行一种着眼于长远的、需要耐心和牺牲的战略，是何等的艰难。

　　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在这一刻，以他彻底的、无声的落败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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