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九离

　　“既事已定，已打草惊蛇，想必天外暂时不会有何动作，晚辈二人也该告辞了。”厉劫生拱手提出离去。

　　西王母望着厉劫生攥紧又松开的拳头，那双碧穹色的瞳孔里，藏着比昆仑山更深远的寂静。

　　二人既然来了我昆仑山便是客。她指尖划过栏杆上的云纹，声音如同山间清泉。

　　如此仓促离去传出去显得我昆仑山不懂待客之道，不如就在此地歇息一晚。话语落时，她偏头看向身旁的麒麟，鬓边的玉簪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某种隐晦的承诺。

　　厉劫生睫毛剧烈颤动，喉结滚动着咽下未出口的拒绝。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渴望顺着指尖的血脉疯狂翻涌。

　　眼前的西王母始终保持着温润的笑意，却让他无端想起月明。

　　安心歇着便是，不会有人打扰你们，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西王母的声音突然大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

　　她看出了厉劫生的顾忌。

　　麒麟终于恍然，金瞳闪过一丝明悟，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他昂首笑道：既然娘娘盛情款待，我二人可就不客气了。转身时故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将身后欲言又止的寂静踩碎在脚下。

　　厉劫生望着麒麟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始终含笑的西王母。月光落在她眉间的花钿上，折射出温柔的光晕。他张了张嘴，喉间却堵着滚烫的酸涩，最终只能深深俯身，将感激藏进这个近乎虔诚的鞠躬里。

　　将出云阙的刹那厉劫生突然顿住脚步，脊背在殿门的称托下绷成一道坚毅的弧。微侧的面庞隐在阴影里，却让嗓音愈发清晰：大恩不言谢，以后厉某此躯任凭驱使，绝无二心。”

　　话音未落，西王母指尖正欲插回鬓间的玉簪突然轻颤。千年万年岁月沉淀的淡然，在少年这句滚烫的誓言里泛起涟漪。

　　她望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恍惚看见无数年前，同样有个浑身浴血的孩童，在她丹炉前攥紧拳头许下承诺。

　　昆仑山的风裹着厉劫生渐远的脚步声掠过耳畔，西王母垂眸望着掌心若隐若现的药香。她重新簪好玉簪，广袖拂过栏杆上的云纹，那些千年前雕刻的图腾，在月光下泛起湿润的光。

　　她知道厉劫生的话不假，只是这承诺在六年前她便知了。

　　昆仑宫阙的夜静得能听见星子坠地的声响，厉劫生躺在青玉榻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纹路，每一声更漏都像是擂在心头的鼓。

　　他数着时间，直到喉咙发紧，直到被褥被攥出褶皱，直到那声轻得像羽毛落地的叩门声响起。

　　大人您睡了吗？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透过门缝钻进来，带着未脱的奶音。

　　厉劫生猛然坐起，黑暗中泛着冷光却掩不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推门的瞬间，月光倾泻在小女孩身上，她穿着淡粉色的襦裙，眉眼弯弯像初春融化的雪水——那是月明最标志性的弧度，连睫毛轻颤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六岁的孩子仰头望着这个浑身带煞的陌生大人，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抖。

　　厉劫生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掐进掌心的刺痛才勉强让他维持住面上的冷淡。

　　何事？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却在看到小女孩耳后那颗朱砂痣时，几乎溃不成军——那是月明留给血脉的印记，此刻正在月光下灼得他眼眶生疼。

　　小女孩仰头望着厉劫生时，发间系着的桃红色丝带轻轻晃动。

　　她捧着裙摆福了福身子，眼神怯生生却透着执拗：西王母娘娘说，天外的坏人会来，昆仑山的法器不适合我......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像受惊的麻雀般细小，娘娘说，只有司法天神大人的剑才能护我周全。”

　　厉劫生喉间涌上腥甜。所谓剑道无双的赞誉在耳畔轰然作响，他明白那些珍贵法器为何都不适合，原来这看似突兀的请求，竟是西王母用万千机巧织就的温柔网罗。

　　既如此。他转身时，指尖擦过腰间佩剑发出清越鸣响。柳音剑柄上雕刻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却比不过他望向小女孩时眼底翻涌的热浪。

　　“此剑名为柳音，寓意留旧人之音，是一把守护之剑，希望你能用它守护自己和重要之人。”厉劫生说到重要之人之时语气有些变化，眼神中的炙热对着小女孩怎么都压不住。

　　当他将剑鞘递过去时，刻意避开了对方伸来的手，剑穗扫过她掌心的瞬间，仿佛触到了月明临终前冰凉的指尖。

　　小女孩将剑鞘抱在怀中，桃花似的脸颊笑出两个小梨涡，剑穗上的红玛瑙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仰起头，清亮的眸子映着廊下的灯笼：人人都言司法天神大人性情古怪少与人交流，今我看来传言虚也。”

　　厉劫生望着那双与姐姐如出一辙的眼睛，胸腔里像是被塞进了团烧红的炭。夜风卷起他鬓边碎发，却吹不散眼底翻涌的浪潮。

　　传言......他声音发涩，抬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却在半空生生顿住，最终化作指尖拂过剑穗的轻颤，不可尽信。”

　　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大一小的轮廓挨得极近，却始终隔着道无形的鸿沟。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起檐角宿鸟，振翅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厉劫生从袖中取出枚古朴的令牌，玄铁材质泛着冷冽的光，上面刻着的符文却流转着暖意。

　　他将令牌轻轻放在小女孩掌心，声音不自觉放柔：收好，若遇危险，亮出它。”

　　小女孩攥着令牌，仰起头，眼里满是疑惑：大人为何对我这么好？”

　　厉劫生喉头一紧，目光掠过她耳后的朱砂痣，仿佛看到了姐姐临终前的眼神。他别开脸，西王母娘娘对我有恩，你跟着她，好好学习......话未说完，已是喉间哽咽。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令牌小心收进怀里，福了福身便要离开。

　　厉劫生望着她小小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开口：为何如此着急？”

　　小女孩转身，狡黠地眨眨眼，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若是再不走，大人又要送东西，那我可就收不过来了。”

　　“对了大人，我叫九离，谢谢大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说完，她提着裙摆轻快地跑开，清脆的笑声在昆仑的夜色里回荡，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远处的星空。厉劫生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只是九离不知道，自己没机会报答他了。

　　“九离？寓意是离别吧，也好。报答还是算了，毕竟我欠你爹娘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厉劫生眼中泛着微微泪光，擦了擦眼泪又看向小九离离去的方向，将门关好仰着头。“月明姐，辰星，对不起了，我没办法自己照顾她。”

　　地上闪落的星光点点，是少年今生最后一次哭泣，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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