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最后的温存

　　六界乱局如潮，厉劫生将雾霭带回六界，他清楚玉帝破解第三入口的禁制需耗三日，这短暂的空隙，正是他奔赴心结的唯一契机。

　　二十多岁的年纪，本该是肆意张扬的时光，却被权谋算计、生死离别缠得密不透风，尔虞我诈的冰冷早已浸透骨髓，那份不甘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早已疲惫的心神。

　　昔年那人早有预判，临终前曾低语：“他日若心有执念，可往六界人族偏隅，城墙之上，我会等你。”

　　循着灵力指引，他踏入了人族一角。

　　这里没有仙佛的灵光，没有凶兽的戾气，更没有尔虞我诈，消息闭塞得如同被六界遗忘的角落。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是低矮的泥坯房，炊烟袅袅升起，混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竟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微微松弛。

　　这般平和安宁，于他而言，不啻于人间仙境。

　　灵力的牵引最终落在了一座古朴的城墙之上。城墙由青灰色砖石砌成，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风吹过藤叶，沙沙作响，像是时光的低语。

　　厉劫生纵身跃上城头，寻了块平整的石板坐下，身姿挺拔却透着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的天际，任凭日落月升，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星辰悄然缀满夜空，他也浑然不觉。

　　城墙下，孩童们追逐嬉戏，笑声清脆悦耳，那般纯粹的快乐，撞进他死寂的心湖，却未激起半分涟漪。

　　他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唯有心中那份执念，支撑着他等待——他明知这人出现或许并非本意，可能是残魂的执念，或是昔年布下的后手，却依旧满心期盼，只要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是片刻，于他而言，便已足够。

　　厉劫生静坐如石，周身气息冷得像淬了冰，直到城墙上的稀薄灵气开始异动——万千莹白颗粒从夜色中析出，如星子坠落般盘旋汇聚，渐渐凝成一道白衣身影，长发垂落如瀑，眉眼间是他刻入骨髓的熟悉轮廓，正是月明。

　　看清来人的刹那，厉劫生眼中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惊喜，反倒漫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像淬了毒的冰棱。

　　那身影对着他浅浅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视他为宝，处处关心他的人别无二致。

　　积压多年的委屈、不甘与愤懑瞬间冲破桎梏，他猛地抬手，周身灵力暴涨，一道凌厉的剑意自掌心劈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嘶吼震彻夜空：“我已如了你的愿，你还要我怎样？！”

　　厉劫生对命运的不公和身不由己皆在此剑挥出，剑意呼啸着掠过城墙，却径直穿透了月明的身影，击在远处的城砖上，溅起一片碎石。

　　莹白的灵力颗粒微微动荡，又迅速聚拢，月明的身形依旧完好，笑容里添了几分疼惜，却未多言。

　　厉劫生收了手，胸膛剧烈起伏，眼底的猩红尚未褪去。

　　他没有转身离去，只是重重地坐回石板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清楚，这不过是灵力凝聚的幻影，只是师傅鸿钧道人的后手，操纵月明昔年布下的玄机。

　　但他偏要留下，想看看、听听，这个将他人生搅得一塌糊涂的人，使得他一生如履薄冰之人，还能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劫生。”

　　轻柔的呼唤自对面传来，带着熟悉的温软语调，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厉劫生浑身一僵，握着剑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他抬眼望去，依旧是那副厌恶的神情，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厉劫生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像裹了层冰：“有话快说，我还要去完成你老人家交代的遗愿。”

　　他明知眼前不过是灵气聚成的虚影，没有半分自主意识，这般催促，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月明没有应声，只是静静望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竟似凝着真切的温柔，全然不似无意识的投影。

　　她看了片刻，缓缓迈步，对着他身在的石板摆出要坐下的姿态。

　　厉劫生方才正走神，脑中闪过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下意识便要挪身让开——可月明的身影却径直穿过他的肩头，与他轻轻重合。

　　她的身躯半透明地映着夜色，头颅微微偏向右侧，目光落在城墙外的远方，并未看他。

　　厉劫生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猛地回过神来——师傅鸿钧道人的卜算之术冠绝六界，能勘破前后因果，绝无可能出现这般偏差！

　　也就是说这个差错，是月明昔年亲手布下的后手，是她早就为他留下的念想。

　　积压多年的坚硬外壳骤然崩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砸在冰冷的城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厉劫生没有擦，只是缓缓挪了挪身子，恰好停在月明凝望的方向，与她并肩，望着同一片夜空。

　　“劫生，你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很强了。”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时光沉淀的温软。

　　厉劫生喉结滚动，鼻腔发酸，只低低应了一声：“嗯……”尾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

　　“真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肩膀微微颤抖。

　　“唉，可惜看不到了。”月明的声音里染上一丝怅然，她缓缓抬眼望向天空，那由灵力汇聚而成的眼眸中，竟清晰地浮现出失落的神色，仿佛真的在为这遗憾而感伤。

　　片刻后，她转过头，目光直直落在厉劫生身上，语气无比认真：“我和辰星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受人指使。他让我们带你看人间美好，让你对世人心怀慈悲。”

　　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那些无忧无虑的过往：“可是劫生你是善良的，即便不看……嗯……也不影响吧。而且我知道，那段时光是你此生绝无仅有的——饿了有我做的饭，渴了一起摘果子，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生死危机。所以我们想用仅剩的时间，让你真正快乐一次。”

　　此刻，月明的眼角竟泛起淡淡的金光，如泪光闪烁，那般真切，让人几乎忘了她只是一团灵气。

　　“这个意识是我排练了好久才留下的。你现在应该过得……不好吧？吃不上热饭，冷了忍着，疼了没人说，没了辰星，是不是也没人逗你笑了？”

　　她轻轻叹息，“我让他给你留两句话，他嘴硬，说‘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但肯定没有忘了你’。你俩的别扭性子，我不太理解。但我想和你说的是——”

　　她微微倾身，目光无比郑重，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他的灵魂深处：“我们两个，永远爱你。”

　　厉劫生猛地抬起头，迅速别过脸去，望着城墙下的黑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没得说，就不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压抑。

　　月明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的“命令”，轻轻落在厉劫生耳畔：“劫生，你现在应该是在哭吧？先把眼泪擦了，给你看个好看的。”

　　厉劫生一怔，下意识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湿润。

　　他还未回过神，便见月明扬起右手，对着城墙下的城池轻轻比出手指，语调轻快如昔年：“三，二，一！”

　　“砰！砰！砰！”

　　三声脆响划破夜空，无数道流光从城中各处升起，拖着长长的彩尾冲向天际，在墨色天幕上炸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

　　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光点交织绽放，如繁星坠落，似花海盛放，瞬间照亮了整座城墙，也照亮了厉劫生泪痕未干的脸庞，与月明半透明的温柔眉眼。

　　“生日快乐，弟弟。”

　　轻柔的话语随着烟火的轰鸣传来，厉劫生望着那漫天璀璨，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委屈与不甘，而是滚烫的动容。

　　他怔怔地看着，嘴唇微动，喃喃道：“好美。”

　　“咯咯咯～呵呵呵～来追我呀……”孩童的玩闹声传入二人耳中。

　　月明望着烟火听着童声，眼中的金光愈发柔和，语气里带着一丝憧憬与怅然：“如果可以，真想和你一起守护这万家灯火。”

　　这句话如一道暖流，瞬间淌过厉劫生的心间，冲刷掉所有积压的怨怼与阴霾。

　　他转头，看向月明的方向，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明亮，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昂：“好！我们三个一起，守护这万家灯火！”

　　这一次，没有逼迫，没有算计，只有发自内心的向往与抉择。

　　漫天烟火下，他挺直了背脊，周身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温润而坚定的力量——那些被岁月亏欠的温柔，那些被权谋夺走的纯粹，终究在这生日的烟火中，寻回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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