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相爱相杀

　　梅妄并没有动手。

　　面对梅肆的震惊和疑惑，他也并没有打算给她一个答案，或者表达一下当年被抛弃的怨恨和愤怒。

　　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到处寻找娘亲和姐姐的阿妄了。

　　这次专门前来越凌宗，不过是想做一个了结。

　　梅妄眼神沉沉，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实在是不愿看到他这个气运极佳的姐姐，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一切牵挂然后飞升得道。

　　从他这里拿走东西的代价，他今日亲自来要。

　　看着梅肆仿佛猜到什么后惨白的脸，梅妄心中十分快意。

　　瞧瞧，这样心地纯良的天之骄子，就该在飞升的前一刻功亏一篑，而后日日困在悔恨和歉疚中，受良心的百般磋磨，直至垂垂老矣，心魔依旧，哪怕生命尽头，也仍不得解脱。

　　梅妄见达到目的，大笑着转身离去。

　　临走前，还不忘挥挥袖，将梅韵的坟茔炸成灰烬。

　　梅肆拼尽全力，却不敌那道凶悍的魔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土丘被夷为平地。

　　墓碑上紧紧挨着的“梅肆梅妄”，也瞬间化为齑粉。

　　梅肆恍惚了许久，等再回过神来，梅妄早已不见踪迹。

　　雷云散去，但大雨仍临。

　　那场雨遮云蔽日，瓢泼倾盆，下了足足三日。

　　雨停之时，越凌宗各峰的峰主都收到了一封传讯。等他们赶到无名峰时，只剩下一缕没来得及消散的微弱魔气。

　　第二日，原本应飞升成仙的梅肆真人突然坐地成魔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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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妄回到魔界，重新来到了浮梦墟，有些厌恶地看着无边无际的碧海花。

　　他随手摘下一朵，将脑海里所有关于梅韵和梅肆的记忆，还有那些软弱无用的感情，统统灌入其中，而后信手丢弃。

　　从此，他只会记得梅韵和梅肆抛弃自己的事情，再无法想起五岁之前那些细碎而柔软的温情。

　　前尘已了，这里应该是阿妄的埋葬之地。

　　梅妄抬手结印，将这片坟地彻底封印，连带着儿时的自己，一起葬入这片花海里。

　　转身的一刻，有风吹过。身后水波起伏和花瓣轻颤的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就叫听风吧，他想。

　　梅妄已死，听风新生。

　　与此同时，梅肆正在魔界最边缘的小城里艰难求生。

　　她从来都不是束手无策时只会长吁短叹悔恨终生的性子。

　　既然心魔已然无解，那不如直接以身驯之。

　　成仙成魔，不过一念。

　　给朋友们交代完越凌宗的事宜，梅肆没有犹豫，直接在无名峰上入魔。

　　她预想过成魔后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却在真正进入魔界后，仍忍不住叹息。

　　被光明之力影响过的身体难以吸收黑暗之力，她的魔气修炼缓慢，修为寸步难进。

　　在弱肉强食的魔界里，灵力低下意味着人人可欺，曾是异族意味着易受排挤。

　　每次濒死之时，梅肆都在想，连她如今的心智都有忍不住想放弃的时候，那时不过五岁的阿妄到底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抢夺、厮杀、命悬一线。

　　梅肆身体力行地将梅妄当年经历过的一切，又重新经历了一遍。

　　后来，苦苦坚持的梅肆等来了月神的垂怜。

　　当她历经艰难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魔族，又被夜神选中作为初代魔王时，她看见了自无名峰一别后，又是数百年未见的弟弟。

　　“听风。”

　　他皱起眉，难掩厌恶，但仍是在神主的旁观下主动自我介绍道。

　　阿妄抛弃了以前的名字，与她形同陌路。

　　梅肆垂下眼，心头泛苦。

　　可我已经不欠你了，阿妄。

　　她抬眸，眼神再无波澜。

　　“司眉，初次见面，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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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幽叹了口气，她将两人记忆交换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窥见了他们的曾经。

　　“这两人当真是……”

　　望幽瞅了眼仍陷在彼此回忆中的听风和司眉，想了想措辞，

　　“相爱相杀。”

　　“谁说不是呢？”

　　银鳞附和道。

　　“仙魔大战前，这二人就处处不对付，抢地盘夺封地可都是下死手，一点都不留情。后来神主沉睡后，他们俩为了抢魔尊之位，更是手段百出，这才叫墨戎后来捡了便宜。”

　　银鳞忍不住吐槽道，

　　“要不是我之前无意听见过听风和司眉吵架，怎么都想不到这俩宿敌居然会是亲姐弟。”

　　不过后来仔细想想，听风和司眉之间闹得再凶，彼此也都给对方挂过彩，但却好像从未真的置对方于死地过。

　　“最开始我以为他们顾大局，不敢在神主面前自相残杀，后来才回过味来，这两个家伙怕都是嘴硬心软，既放不下从前，也不愿意低头。”

　　银鳞说的连连摇头，对这两人矫情的做法嗤之以鼻。

　　这下好了，闹到两位神主面前，彼此记忆一摊，里子面子全没了。

　　等听风和司眉从彼此的记忆中抽离出来，两人俱是沉默。

　　相较于司眉的坦然，听风显得尤为惊讶。

　　他一直以为，司眉是因为他故意毁她飞升，心魔难祛，这才意外堕魔的。

　　没想到却是她主动选择成魔，只为亲自将他幼时在魔界的经历亲身体验一遍。

　　所以司眉刚刚才会说不欠他的了。

　　不是因为替他挡了一击而不欠他的，而是当她放弃凡人血脉所带来的所有优势和成就，在魔界中将他所受苦难一一亲历之时，她就不欠他的了。

　　“虽然我也无法理解娘亲当初的选择，但总归我是那个既得利益者。”

　　司眉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没有丝毫后悔和不甘。

　　“作为既得利益者，说再多抱歉都是徒然。只有毁掉客观上得到的利益，我才有资格重新开始。”

　　“从某种意义上说，成为凡人走上修仙之路是娘亲替我选择的，但弃仙成魔却是我自己选择的。”

　　她看向听风，扯了扯嘴角。

　　“梅韵抑郁而终，死后又被你挫骨扬灰。”

　　“我也偿还了我之前欠你的东西，扼杀了心魔，不会再陷入所谓的愧疚和不安。”

　　“我们早就两清了，彼此也都开始了新的人生，你也不应该还逃避过去，迟迟走不出来。”

　　听风闻言心中烦躁，不知是看不惯司眉这副放下一切的圣人模样，还是对两人再无瓜葛这一事实的抵触，他眼眶发红，不甘地反驳道，

　　“呵，我当初在魔界以命相搏之时可没有你那么好运，还有月神的神力相助。”

　　“再说，你若是真觉得不欠我的了，为何还对我以命相救？”

　　望幽听到这，忍不住插嘴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给你们二人交换的血脉，而且如果没猜错的话，为了保证你们俩个都能安全活到成年，那人在你们身上都动了些手脚。”

　　“比如刚刚成魔才五岁的幼童就能无师自通凝出护体的魔气，比如那个莫名经过万仞山将人带入修行之途的散修。”

　　“而幽荧……我当初之所以特地给司眉开了使用月之力的后门，想来一是因为你二人血脉交换之事中掺杂了我的因果，二是因为司眉从修仙转修魔，平白多了修炼的障碍，只有尽量消除之前的影响，让她与你当初入魔界时的资质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才算的上是真正的公平。”

　　梅妄年幼但有相对纯粹的魔气护体，无数次濒危但修炼速度飞快。

　　梅肆成熟却只能清醒而无望地维持着稀薄的魔气，在重复杀戮中拼命挣扎。

　　两人说不清谁的经历更为凄惨曲折，但却都有着几乎同样的坚韧。

　　望幽看了司眉一眼，唇角微扬。

　　“但是，敢于直面命运，放弃所有后又重头再来的人，值得神只为之侧目。”

　　即使如今的望幽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在知晓听风和司眉的过往后，她大概也能明白当初自己为何会对司眉出手相助。

　　这样的人，着实耀眼。

　　“至于第二个问题……”

　　望幽转而看向听风，微微叹息。

　　“应该问你自己，你之前愿意以命相抵，希望我救司眉一命，又是为何？比起愧疚和亏欠，更能让人不顾性命相救的，能是什么？”

　　听风瞳孔微张，心底一直挥散不去的阴翳像是忽然被人撕了个干净，露出底下一直被掩藏着的湿润又柔软的净土。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楚过，直直为他指向唯一而又确定的答案。

　　因为在乎，因为还爱。

　　纵使他千般怨恨万般逃避，如今的听风仍旧如当初年幼的阿妄那般爱着自己的姐姐。

　　而司眉再如何重新开始不再亏欠，也依旧会同儿时那般护着弟弟阿妄。

　　唯有爱的种子，才能孕育出恨的荆棘。染血的刺下，往往盛放着最娇艳的玫瑰。

　　见听风终于领悟过来，望幽才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要不是我发现竹林中有人，加上出手时又刻意收了几分，现在你们姐弟俩也不用争什么爱恨情仇谁是谁非了，双双手拉手去忘生树上等轮回吧。”

　　说完又好似不解气，阴沉沉问听风道，

　　“你还想死吗？我现在可以成全你。”

　　听风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止住血脸色好了许多的司眉，又抬头看看重夜肩上气势汹汹的小海獭。

　　虽然他至今仍然不能将这只海獭嬉笑怒骂的生动模样和高高在上的上古神只重叠在一起，但听风仍旧莫名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而后默默摇了摇头。

　　就，都能活着，谁愿意去死啊。

　　此刻听风面上戾气尽消，乖巧的样子倒是跟娃娃脸的稚气相得益彰。

　　望幽轻哼一声，脸色总算好了些许。

　　她重新浮在半空，没再理姐弟二人，扭头朝浮梦墟的方向离去。

　　几万年的心结不是她一朝就能解开的，但她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至于剩下的，让这姐弟俩今后慢慢磨吧。

　　重夜也丝毫没有过问下属死活的意思，只抬腿跟在望幽身后。银鳞则是向听风递去一个揶揄的眼神，而后乖乖化为一缕轻烟回到重夜腰间的承夜剑中。

　　只剩下听风和司眉俩人气氛尴尬的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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