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燕子回巢灯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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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三,北平破五未至,年味却提前在胡同里炸开。

  我蹲在老永顺门口,看掌柜把最后一挂鞭炮挑上檐角,火星子溅到雪里,像一群金鲤钻进白浪。

  我压压毡帽,把脸埋进破棉袄——如今我叫李瘸子,河北逃荒来的,白天给煤站扛包,夜里给说书棚子看门。

  没人知道,我背上的破包袱里,藏着半副焦黑的铁琵琶,和一颗不肯熄的佛头珠。

  我把珠子按一百零八之数,切成一百零八薄片,用银针刻字:

  燕子李三,盗珠救国,夜炸雪鹤丸,手刃倭寇狗。

  每一片,薄如蝉翼,却能藏进一个故事。

  我沿街叫卖:糖葫芦——两文一串,甜掉牙!

  实则把珠片塞进山楂核,谁买糖葫芦,谁就得一段故事。

  孩子们吮着酸甜,听我把说成,把讲成,

  一百零八颗山楂,一百零八个回音,在烟火里生根。

  广和楼重修,改名民声书场。

  腊月二十八的封条被学生撕了,如今台上悬一块新匾:

  位卑未敢忘忧国。

  小梨花成了台柱子,短褂、梨花板,一拍一声脆响。

  她今天讲的是:燕子李三盗罗汉——夜炸鬼见愁,火里放生一百零八条白龙!

  人群里,有拉车的、卖报的、戴圆框眼镜的大学生,

  他们不知道,故事的主角就蹲在人群外,咧嘴一笑,露出半颗金牙。

  书场熄灯,人散。

  我帮忙抬板凳,小梨花端着油灯出来,灯芯只剩豆粒大。

  李瘸子,她故意扬声,灯芯短了,添不添?

  我接过灯,把最后一颗没刻字的佛头珠捏碎,撒在灯油里。

  火苗蹿高,映得两人影子贴在墙上,像两只并肩飞的鸟。

  她低声问:今后什么打算?

  我笑:故事还没完,燕子怎能停?

  可北平不是童话。

  初五晌午,我正给煤站过磅,两个黑皮巡警晃进来:

  燕子李三又活了,在市面上散反日谣言,你听见没?

  我递烟,赔笑:爷,我瘸子一个,只听得见煤块响。

  他们瞅我腿,吐唾沫走了。

  我背后却是一片——珠子故事传得太快,倭寇开始过筛子。

  正月十二,民声书场被封。

  理由:妖言惑众,蛊惑学生。

  小梨花被便衣堵在后台,她拍醒木,高喊:我讲的是古人古事,谁心虚谁对号!

  我躲在煤堆后,眼看她被推上卡车,指甲抠进掌心,却不敢动。

  卡车扬尘而去,车辙像两道疤,横在我心口。

  夜里,我潜进被封的书场。

  新匾被摔成两截,二字溅着墨渍。

  我捡起半截梨花板,断口锋利,像一柄小刀。

  我把板子插进后腰,背起铁琵琶,一瘸一拐走向城墙。

  风掠过垛口,发出声,像韩复之的琵琶弦。

  我对黑夜说:燕子可以折翼,但风不会停。

  三日后,小梨花被押往陆军反省院。

  我找到赵刀疤——如今他只剩七根手指,仍肯拔刀。

  他只说一句。

  是夜,我们十二人,穿黑衣,蹬快靴,摸进反省院后墙。

  我把佛头珠最后一片,塞进看守的烟袋——

  片上有字:燕子请借道。

  看守抽烟,见字愣神,我闪身而过。

  地牢尽头,小梨花靠墙,脸色苍白,却笑:

  我就知道你来了。

  我劈锁,背她,一瘸一拐往外冲。

  外头已火起,是赵刀疤放的,烈焰映雪,像红龙在白浪里翻身。

  我们跳上马车,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故事还没完,继续飞。

  马车出广渠门,夜黑得像一坛墨。

  我跳下车,把铁琵琶递给她:你坐车走,我去引追兵。

  然后呢?

  然后——燕子回巢,灯芯不灭。

  我返身跑进黑夜,背后响起枪声,像除夕的鞭炮,送我上路。

  我越跑越快,腿不疼了,风在耳边呼啸,雪片打在脸,像碎银。

  前方是铁轨,远远一列夜行货车拉响汽笛,灯光切开黑暗。

  我纵身一跃,抓住车厢扶梯,像多年前第一次飞檐走壁。

  铁琵琶在背后地一声,像韩复之的笑,也像小梨花的鼓。

  我回头,城门渐远,雪雾弥漫。

  燕子到底飞不飞得走?

  也许,故事写完的那天,

  风才会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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