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流骨·胶片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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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答——

  我以为是怀表,其实是血,顺着我耳垂砸在胶片上,在漆黑的海水里绽成一朵小红花。

  咸水灌喉,我抱紧七姨太,用腰带把我们仨拴成一串,不让暗流冲散。左肩的枪洞像漏水的船,每划一下水,就往外冒一股热流。春杏的枪早扔了,她水性最好,拖着我们往离岸最远的小火轮游。那船被老鬼提前解缆,正顺水漂,船身黑漆漆,像条等着收尸的鲸。

  哗啦——

  我们扒住船尾锚链,老鬼甩来绳梯,七姨太先被拖上去,人已半昏。我随后翻栏,血在甲板铺出扇形,一踩一个滑印。春杏最后一个上来,刚落脚,一声枪响从岸上传来——霍彪没炸死,带马弁抢了小汽艇,追到外海探照灯。

  开船!我嘶吼。

  老鬼跳进舵舱,蒸汽机吭哧吭哧启动,船头犁开黑浪。子弹钻进木板,像啄木鸟。我操起甲板上的备用桨,当船篙,一点锚桩,把船撑离岸。探照灯扫过来,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我借光看见七姨太她爹的人头还在霍彪手里,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舞,像要开口骂人。

  七姨太醒来,看见人头,哭都哭不出声,只剩干呕。我把她按进船舱,吼:想给你爹报仇,就先活着!她愣住,眼泪啪嗒掉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小火轮一口气跑出十几里,马达热得能煎蛋。老鬼检查煤仓,脸比炭黑:煤不够,再开两小时就趴窝。我望向天际,乌云压海,像扣了口大锅,风里夹着雨腥味——渤海冬暴要来了。

  我左臂已完全抬不起来,春杏用烧酒冲伤口,疼得我差点咬碎后槽牙。酒液混血水淌进甲板缝,竟露出里面藏的一只油布包。老鬼眼尖,撬起木板,把包拖出来——一尺长,封口火漆印着字。

  我心底一声:这是段祺瑞专列暗舱里的货,被老鬼顺手搬上来了。

  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叠厚厚胶片,还有一张德文打字纸,抬头赫然:

  Kreditbrief für Shandong-Bahn

  ——胶济铁路抵押信用证!

  我虽不懂德文,却认得后面数字:三千万金马克,折合白银几乎能买下半个山东。

  胶片与怀表胶片并排,在汽灯下泛着幽蓝。原来虎符只是钥匙,真正要开的是这张卖国契!

  我把胶片举到七姨太眼前:你爹因为不肯签字,被砍头?

  她指尖抚过德文,眼泪地砸在纸上:爹说,签了就是千古罪人......段祺瑞要拿山东换军火,再打内战。

  春杏咬牙切齿:咱们把胶片烧掉,让老段竹篮打水!

  我摇头:烧?太便宜他们。要烧,就烧到他们心疼,烧到全世界看见!

  老鬼眯眼:你是想——公之于众?

  我看向远处海面,闪电在云里爬:对,去青岛,找德租界《青岛新报》印刷厂,把胶片冲出来,登头版,让洋人自己狗咬狗!

  七姨太止住泪,眸子亮得吓人:我跟你去,我爹的命,得值个头条。

  煤越来越少,火头工拼命铲,炉膛还是红不起来。

  风越刮越横,船身开始左右甩,浪头打上甲板,煤堆冒白烟。

  老鬼吼:得弃煤,不然船要翻!

  我咬牙:不能弃!到青岛还得靠它!

  话未落,一个大浪横拍,整舱煤地滑进海里,火头瞬间暗了。

  马达咳嗽两声,彻底哑火。

  我们被抛在怒海,像断线的风筝。

  桅杆折断,帆布呼啦啦掉进水里,立刻被浪卷走。

  春杏死死抱住桅杆残桩,对我喊:李三!胶片!

  我回头,看见装胶片的油布包被浪推得在甲板上滑,直往海里溜。

  我扑过去,用身体压住,却听见一声——

  七姨太被浪掀倒,额头撞在铁锚,血线顺着眼角淌,像爬出红蚯蚓。

  我爬过去拖她,又一个浪砸下,把我拍进船舱,胸口撞上桌角,眼前一黑,差点晕死。

  再睁眼,船舱进水已没过膝盖,油灯碎在角落,火舌地顺着油面烧起来——

  水火交攻,比子弹还狠。

  我扛起七姨太,一脚踹开舱壁,把她塞进唯一完好的救生小艇。

  春杏和老鬼也翻进来,四人齐力放绳,小艇落海,立刻被浪抛起又摔下。

  我死死抱油布包,把腰带缠在手腕,任指甲被浪掀翻,也不松。

  漆黑里,我们像一片树叶,被风抽得团团转。

  不知漂了多久,耳边突然一声巨响——

  小火轮断成两截,缓缓沉入漩涡。

  船头探照灯最后闪了两下,像霍彪那只独眼,在海底盯着我们。

  天快亮时,风浪终于累了,海面变成巨幅灰布。

  我们漂到一片礁石环,远处有灯塔闪,却不见人烟。

  七姨太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胶片?

  我抬起油包,咧嘴笑:

  她松口气,又晕过去。

  春杏检查艇舱,发现一柄备用船桨、半桶淡水、一小袋干饼,还有——

  一张被海水泡皱的《青岛新报》旧刊,日期:昨日。

  头版大标题墨迹已糊,却还能认出:

  胶济铁路续约谈判在即,日商代表已抵青岛

  下面配照片:穿燕尾服的洋人,与穿和服的日本人握手,背景是青岛栈桥。

  我胸口像被重锤:原来卖国谈判已进入最后阶段!

  我们若晚到一天,山东就姓了。

  白天晒、夜里冻,小艇在海上漂了整整两日。

  淡水很快见底,干饼被海浪卷走一半,老鬼开始发烧,说胡话喊。

  我把湿衣拧干给他降温,自己却因失血加饥饿,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三日黎明,远处终于出现一条黑烟——

  德国货轮慕尼黑号,鸣笛浑厚。

  我们拼命挥桨,春杏把内衣系在桅杆上当求救旗。

  货轮放下绳梯,水手们金发碧眼,说的全是德语。

  我强撑最后一口气,把油布包高举,用英语喊:News!Big news!

  水手们相视而笑,像捡了四条快死的鱼。

  货轮医务室,碘酒味冲鼻。

  德国医生给我左肩取子弹,一声弹头落铁盘。

  我疼得直冒冷汗,却死死抱油布包不松。

  医生耸肩:Chinese iron head.

  七姨太守在门口,脸色苍白,却目光坚毅。

  货轮电台答应帮我们发一份匿名电讯到《青岛新报》印刷厂,说是重大爆料,涉及胶济铁路,对方回复:

  今晚十点,派小艇到团岛外海接人,带胶片。

  我松口气,瘫在病床上,像被抽了筋。

  夜里九点,货轮停在青岛外海,灯火管制,海面黑得像墨。

  我们四人换好水手给的旧衣,悄悄下到舷侧小艇。

  德国大副亲自摇桨,说的英语带着啤酒味:

  Chinese friends, if the Japanese catch you, say you are sailors, ok?

  我笑:OK.

  小艇刚离大船不足百米,突然突突突马达声撕裂夜空——

  三艘日本海军快艇呈扇形围来,探照灯白得刺眼,喇叭喊话:

  停船检查!据报有德船私运违禁胶片!

  我心脏一沉:消息走漏!

  德国大副骂了句Scheisse,猛摇桨:Hold tight!

  可小艇哪快得过马达?

  眼看最近一艘快艇已侧舷逼近,甲板上架起机关枪,枪口黑洞洞,像海怪张口。

  日本军官用生硬中国话喊:胶片交出来,饶尔等不死!

  我抱紧油布包,额头冷汗混海水往下淌。

  机关枪上膛,扳机手指微弯——

  哒哒哒火舌突然喷出!

  却不是冲我们,是冲日本快艇——

  黑暗里,一艘无灯小火轮斜刺冲出,船头站着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手里提着捷克式轻机枪,正疯狂扫射!

  火光照出他侧脸,我瞳孔骤缩——

  小徐州?!

  那个当年在武备学堂跟我一起翻墙逃课、后来传言被段祺瑞活埋的兄弟,竟死而复生,在这节骨眼驾船开火!

  他一边扫,一边朝我吼:李三——跳海!往三点钟方向游!快——

  话音未落,日本快艇回击,机关枪子弹打在他船舷,木屑四飞。

  我抱油布包,脑子响:跳?胶片会湿!不跳?全得死!

  小徐州的船油箱已着火,火舌舔上甲板,他却死不松扳机,像要把整梭子弹打光。

  我咬破舌尖,剧痛让我清醒,冲身后三人大吼:跳——!

  扑通!

  冰凉海水再次灌入口鼻,我抱油布包,用腰带死死捆在腰上,拼命往三点钟方向游。

  背后机关枪声、爆炸声、火浪声,混成一片。

  突然,一声巨响,小徐州的火轮炸成巨大火球,照得海面通红。

  火球里,我看见他身影被抛上半空,像只折翼的鸟,却仍保持抱枪姿势——

  兄弟——!

  我喊得嗓子撕裂,却不敢停,眼泪被海水瞬间带走。

  日本快艇也被爆炸波及,翻了一艘,另两艘绕开火海,继续朝我们追来。

  机关枪子弹钻进水里,打出一串白线。

  我潜泳,憋到肺快炸,才探头换气,又潜。

  血从胸口冒出,在火光照映下像一缕红烟。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却听见马达声越来越近——

  完了?

  我最后一个念头刚起,前方黑暗里突然亮起一束绿光,三短两长,是《青岛新报》约定信号!

  一艘无灯小汽艇悄无声息滑来,船头站着个戴鸭舌帽的德国人,伸臂大喊:

  Hurry up!This way!

  我拼尽最后力气,把油布包扔上船,自己却被浪一拍,眼前一黑,沉了下去。

  冰冷海水灌满口鼻,我身体直线下坠,却感觉有人抓住我头发,往上拽。

  破水而出瞬间,我听见自己剧烈咳嗽,也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在耳边颤抖:

  李三,胶片......胶片还在吗?

  我睁眼,雨水、海水、血水混在一起,却清楚看见——

  小汽艇舱灯下,七姨太双手高举油布包,完好无损。

  而我身后,替她抓住我头发的,竟是本已的小徐州——

  他半边脸被火烤得通红,却冲我龇牙笑:

  兄弟,欠我一条命,记得还。

  我张嘴想答,却听他身后一声——

  德国驾驶员突然拔出手枪,枪口顶住小徐州后脑,用生硬中文说:

  把胶片,交给我。——我才是真正的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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