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城市的脉搏

　　在那个白色盒子里待了多久，陆寻已经失去了精确的时间感。日子被分割成模糊的区块，以叶晚的到来和离开为界。

　　今天，他第一次走到了窗边。

　　这是一种冲动，一种源于困兽本能的、对外界的渴望。他需要一些真实的东西来锚定自己，证明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漂浮在某个由记忆碎片和药物构成的浑噩梦境里。

　　他的手按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指尖传来清晰的、带着湿气的凉意。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整个世界，像一幅被过度锐化和饱和度拉满的画，毫无征兆地、凶猛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他所在的这间安全屋，位于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层。从这里俯瞰，整座城市像一头匍匐的、由金属、玻璃和光纤构成的巨兽，在他的脚下无声地呼吸。

　　鳞次栉比的高楼刺破云层，楼体表面覆盖着全息投影的动态皮肤，不断变幻着色彩和图案，时而是流动的瀑布，时而是抽象的星云。无数辆磁悬浮车在楼宇间穿梭，划出一道道无声的、流畅的光轨，构成一张复杂而高效的交通网络。

　　一切都井然有序，干净得不像话，充满了未来主义的冰冷美感。

　　但陆寻的感官，捕捉到的却是另一层的东西。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华丽的表象，落在了城市的细节肌理上，那些被记忆科技深度渗透后，已经变得光怪陆离的“日常”。

　　一块横跨两栋大楼的巨型广告牌上，一个男人正举着一瓶蔚蓝色的饮料，脸上是极度夸张的狂喜表情。但广告牌传递的，并非图像。

　　下一秒，一股纯粹的、被提炼过的“酷爽感”，混合着某种合成水果的甜腻气味，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精准地扫过这片区域。陆寻感觉自己的大脑皮层被轻轻地“叮”了一下，仿佛有人直接在他的神经中枢里，注射了一剂廉价的快乐。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这他妈就是赵启明鼓吹的“美好生活”？连喝瓶饮料的快乐，都需要别人帮你定义，然后打包喂给你？属实是把“按头安利”玩明白了。

　　他移开视线，看向更下方的街道。

　　地面上，行人的步速快得惊人，像一群被按了快进键的工蚁。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佩戴着各式各样的记忆辅助设备。有的是贴在太阳穴上的、闪烁着微光的生物电极片，有的是造型前卫的虹膜眼镜，镜片上时刻流动着幽蓝色的数据瀑布。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着空气比划，脸上露出专注而恳切的表情。陆寻知道，他正在自己的视觉界面里，进行一场重要的虚拟会议。他的身体在这条街上，但他的意识，在千里之外的某个数字空间。

　　一个年轻的女孩，戴着一副耳机，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眼角甚至还带着泪光。她或许正在重温某段热恋时的记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份记忆像被反复播放的磁带一样，磨损掉所有真实的细节，只剩下被美化过的、标准化的“感动”。

　　他们都在交谈，在工作，在恋爱，在感动。

　　但没有一件事，是发生在此刻，此地的。

　　他们的身体在这里穿行，灵魂却在别处巡游。

　　陆寻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将他挤压。

　　他觉得自己像个偷渡客，从一个早已被淘汰的、还在用双脚走路、用眼睛看世界、用大脑思考的旧时代，偷渡到了这个光鲜亮丽、高效便捷，却毫无温度的新世界。

　　这个世界里，记忆不再是私密的、个人的、需要时间沉淀的珍宝。它成了一种商品，一种可以被量化、被编辑、被优化、被交易的快速消费品。

　　痛苦的记忆可以被“净化”，快乐的体验可以被“购买”，重要的知识可以被“下载”。人们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大脑的最高权限，只为换取一个更轻松、更便捷、更“完美”的人生。

　　赵启明甚至不需要去强迫谁。

　　他只需要把那扇通往“伊甸园”的门打开，就会有无数人，哭着喊着，主动排队走进去，亲手为自己戴上枷锁。

　　陆寻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模糊的倒影上。

　　那是一个苍白、消瘦的身影，眼神里带着一丝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困惑和疲惫。

　　他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一个还固执地相信着记忆有重量、有温度、有粗糙纹理的古董。他脑子里那些混乱的、野蛮生长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与脚下这座被精心修剪过的、干净到无菌的数字园林，形成了最尖锐的对立。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和叶晚的分歧在哪里。

　　叶晚想在这座花园里，找到那个名叫赵启明的园丁，然后用现实世界的法律和规则去审判他。

　　可他看到的，是这座花园的土壤本身，就已经出了问题。

　　不去挖开土壤，看看下面到底埋着什么，只是修剪枝叶，毫无意义。

　　一阵熟悉的、来自大脑深处的“痒”意，再次浮现。

　　那是他被挖空的童年，是他支离破碎的过去，在向他发出微弱却执着的信号。

　　这个繁华的、喧嚣的、不断向他推销着各种情感套餐的城市，让他感到的不是渺小，而是一种被放逐的孤独。

　　他被这个时代放逐了。

　　而唯一能为他指明归途的地图，就藏在他自己那片被战争践踏过的、危机四伏的记忆废墟里。

　　陆寻缓缓地直起身，转身离开窗边，不再去看那片虚假的繁华。

　　身后的城市，脉搏依旧强劲有力，每一次跳动，都泵出海量的数据和欲望。

　　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个世界病了，病得很重，病根就埋在记忆里。

　　而他，一个被权威医生诊断为“随时可能炸机”的记忆窃贼，一个被战友划清界限的孤家寡人，偏要去当那个唯一的、试图去挖开土壤的疯子。

　　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通讯器。

　　他还没有用过它。

　　因为他还不知道，该对叶晚说什么。

　　但现在，他或许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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