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女官制度的破冰推行

　　时入冬月，朔风渐起，卷着残叶敲打在太极殿的窗棂上，发出细碎而顽固的声响，一如这日朝堂上即将掀起的波澜。殿内金砖墁地，映着廊下侍卫甲胄的寒光，更添几分肃杀。御座上的小皇帝裹着厚厚的貂裘，依旧被这无形的低压慑得小脸发白。

　　珠帘之后，沈如晦已换下素服，身着摄政皇后的正式朝服，只是颜色选了一件更为沉静的深青蹙金鸾鸟纹，凤冠上的珍珠旒帘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晃，遮住了她眼底的思绪。自以雷霆手段处置安王、震慑宗室之后，朝堂表面恭顺，暗地里的非议与阻力却从未停歇。她深知，仅靠权术压制并非长久之计，唯有建立新的秩序，培植属于自己的根基，方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真正立足。

　　今日，她要将这沉寂千年的冰面，砸开第一道裂缝。

　　待几项关乎边关军报及漕运修缮的议题议毕，殿内气氛稍缓，沈如晦清越的声音透过珠帘，清晰地传遍大殿：

　　“陛下，诸位臣工。”

　　百官敛容垂首，静待垂询。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政务浩繁，非一人一日之功。观历代兴衰，人才乃国之根本。然，我朝取士，多限于男子，天下半数女子之才智，却困于闺阁之内，不得施展，实为憾事。”

　　她话语平和，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不少官员面露惊诧，交头接耳，嗡嗡的低语声开始在殿内弥漫。

　　沈如晦恍若未觉，继续道：“后宫事务，亦关联前朝，琐碎繁杂，仅靠内侍宦官，难免疏漏。且诸多文书誊写、典籍整理、宫廷用度核算等事，女子心思细腻，未必不如男子。”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转为郑重：

　　“故，为广纳贤才，亦为妥善管理宫闱，提高政务效率，本宫决议，奏请陛下恩准——于天下范围内，选拔通晓文墨、品行端方、素有才学的良家女子，经考核后，入宫任职，设‘内史司’，秩比各部员外郎，专司协助处理部分非涉密朝政文书、掌管后宫典籍账目、协理六局二十四司等事宜。此为，‘女官制度’。”

　　“女官制度？！”

　　“女子为官？闻所未闻！”

　　“牝鸡司晨，国之将倾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比之上次减免赋税时更为激烈的哗然与反对声浪！如果说减免赋税触动的是利益，那么设立女官，挑战的则是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礼教与祖制！

　　为首的仍是那几位须发皆白、以“卫道士”自居的老臣。礼部尚书，三朝元老赵崇明，颤巍巍地出列，脸色因激动而涨红，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悲愤：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他手持玉笏，几乎要戳到地上：“《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女子无才便是德，当谨守闺训，相夫教子，方是正理！岂可抛头露面，干预政事？此乃颠倒阴阳，违背祖制，祸乱朝纲之举！老臣……老臣拼却这项上人头，也绝不能让此等荒谬之事，玷污我大胤清名！”

　　他身后，一众守旧派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呼声震天：

　　“赵尚书所言极是！祖制不可违！礼法不可废！”

　　“女子干政，古来便是大忌！前朝女帝之祸，犹在眼前！皇后娘娘三思啊！”

　　“若开此先例，恐天下阴盛阳衰，伦常崩坏，国将不国！”

　　言辞激烈，扣下的帽子一个比一个大，仿佛沈如晦此举，即刻便会引来亡国之祸。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反对声浪，珠帘之后的沈如晦，面容依旧沉静，唯有搭在凤座扶手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她早已料到会面对如此局面。

　　“赵大人，”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冽的穿透力，压下了部分的嘈杂，“您口口声声祖制、礼法。本宫且问你，太祖皇帝开国时，可曾规定女子不得识字，不得明理？太宗皇帝编纂《女则》，是为禁锢女子思想，还是望其明事理、辅佐内廷？”

　　赵崇明一愣，梗着脖子道：“祖宗立法，自有深意！女子识字明理，是为修身齐家，而非僭越干政！内外有别，此乃天理！”

　　“天理？” 沈如晦轻轻一笑，那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何为天理？莫非女子生来便低人一等，只配困于方寸之地，不得有半分抱负才华？赵大人，您府上的小姐们，想必也是请了西席，读书识字的吧？难道她们读圣贤书，就只是为了日后更好地管理后宅，而非明晓天下事？”

　　赵崇明被她问得一噎，脸色愈发难看：“这……这如何能混为一谈！闺阁之学，岂能与朝堂国事相提并论！”

　　“为何不能？” 沈如晦语气陡然转厉，“本宫今日所设女官，并非让她们参与军国要务决策，而是处理文书、协理宫闱，发挥其细致耐心之长，有何不可？莫非在赵大人眼中，女子连这点能力都不配有？还是说，赵大人是怕这朝堂之上，多了些清明眼睛，让某些人的龌龊心思无处遁形？！”

　　她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论，目光如电，扫过那些跪地反对的官员，其中不乏尸位素餐、家中姬妾成群、子弟横行霸道之辈。

　　“皇后娘娘！您这是强词夺理！侮辱臣等！” 另一名御史大夫王铨跳了出来，他性子更为刚烈，直接以头抢地，咚咚作响，“臣等绝不同意此等违背伦常之政！若娘娘一意孤行，臣……臣便撞死在这金殿之上，以死明志！”

　　说着，他竟真的作势要向一旁的盘龙金柱撞去！殿内顿时一片惊呼！

　　“拦住他！” 沈如晦冷声喝道。

　　殿前侍卫眼疾手快，一把将王铨死死拉住。王铨兀自挣扎，老泪纵横，嘶喊道：“祖宗之法不可变！皇后娘娘，您这是要逼死老臣啊！”

　　场面一度失控。守旧派官员见状，更是群情激愤，哭喊、劝谏、以死相逼之声不绝于耳，试图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迫使沈如晦收回成命。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际，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并不高昂，却奇异地抚平了部分的喧嚣：

　　“陛下，皇后娘娘。”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许久未在朝堂上明确表态的辅政王萧珣。

　　他缓步出列，依旧是那副病弱贵胄的模样，玄色王袍更显其面色苍白。他先是对御座和珠帘方向微一躬身，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群激动不已的老臣，最后落在被侍卫扶住、犹自喘着粗气的王铨身上。

　　“王御史忠心可鉴，以死明志，令人动容。” 萧珣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然，国之政令，当以利弊论，非以死胁迫可改。”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皇后娘娘设立女官，初衷乃为增补人手，协理事务，并未涉及核心权柄。且言明，选拔考核，量才录用。本王以为，若能借此甄选出些许真正有才学、能办事之人，于朝政、于宫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顿了顿，看向珠帘方向，语气带着一丝商议，却立场鲜明：“至于祖制……太祖太宗当年，亦是革故鼎新，方有今日之大胤。若凡事皆循旧例，固步自封，则国何以进步？些许尝试，若行之有效，便为新的成例；若有不妥，再行废止亦不迟。何必……如此激烈反对，乃至以性命相搏？”

　　萧珣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已明确表达了对沈如晦的支持，至少是不反对。他将议题从“违背祖制”的道德高地，拉回到了“是否有利实务”的层面，并且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守旧派官员们愣住了，没想到一向不轻易表态的辅政王，竟会在此事上站在皇后一边！赵崇明指着萧珣，痛心道：“王爷！您……您怎能……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萧珣淡淡瞥了他一眼：“赵大人多虑了。是非功过，当以事实论断，而非凭空臆测。”

　　有了萧珣的出面，殿内反对的声音虽然依旧存在，但那股以死相逼的惨烈气势，却被无形中化解了大半。

　　珠帘之后，沈如晦心中微松。她知道萧珣并非完全赞同她，或许他只是权衡利弊，觉得此事无关他的兵权核心，或许他是想借此进一步分化文官集团，又或许……有那么一丝丝，是因她之故？她不愿深想，也无力在此刻深究。

　　她抓住时机，声音恢复威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辅政王所言在理。新政之行，当观其后效。本宫设立女官，意在用人所长，补益朝政宫闱，并非尔等所臆想之‘牝鸡司晨’！”

　　她目光如寒冰，锁定在依旧满脸不忿的赵崇明和王铨身上：

　　“然，朝堂之上，聚众喧哗，以死相胁，逼迫君上，此风绝不可长！礼部尚书赵崇明，御史大夫王铨，身为朝廷重臣，不明事理，不循规矩，带头抗命，扰乱朝纲！即日起，革去二人所有官职爵位，贬为庶民，永不叙用！以儆效尤！”

　　罢免两名二品大员！还是以如此强硬的姿态！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沈如晦这接连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先是以理辩驳，再有辅政王转圜，最后直接罢黜带头反对者！这已不是商议，而是铁腕推行！

　　赵崇明和王铨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随即面如死灰，被侍卫“请”出了大殿。

　　沈如晦环视全场，看着那些噤若寒蝉、再不敢发声的官员，沉声道：“女官选拔之令，即日颁行天下！由翰林院、内务府共同拟定章程，严格考核，择优录用！若有阳奉阴违，暗中阻挠者，赵、王二人，便是前车之鉴！”

　　“退朝！”

　　这一次，再无人敢多言半句。

　　退朝后，沈如晦回到淑宁宫，只觉得身心俱疲。她屏退左右，只留阿檀在旁，靠在软榻上，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娘娘，您今日……太冒险了。” 阿檀递上一盏参茶，心疼地道。

　　“本宫别无选择。” 沈如晦闭着眼，声音带着疲惫，“不开此先例，女子永无出头之日。本宫这摄政皇后之位，坐得也不安稳。” 她想起冷宫中那些默默凋零的女子，想起自己曾经的无助，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晚膳时分，宫人禀报辅政王求见。

　　萧珣踏入殿内时，已换了常服，一件墨青色暗纹锦袍，外罩玄狐裘，衬得他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峻，多了几分清贵雍容。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听闻娘娘今日劳神，臣命人炖了盏血燕，聊表心意。” 他将食盒递给阿檀，目光落在沈如晦依旧难掩倦色的脸上。

　　“有劳王爷挂心。” 沈如晦示意他坐下，“今日朝堂之上，多谢王爷出言。”

　　萧珣在她对面坐下，烛光映着他俊美的侧脸，神色有些莫测：“臣并非全然赞同娘娘此举。只是觉得，为些许文书琐事，闹得朝堂鸡犬不宁，甚至逼出人命，实属不智。”

　　“王爷是觉得本宫太过激进？”

　　“娘娘行事，向来果决。” 萧珣看着她，眸色深沉，“有时，过刚易折。”

　　“若非如此，本宫活不到今日，更坐不到这个位置。” 沈如晦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两人对视片刻，萧珣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望娘娘日后，多珍重自身。” 他话语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关切，让沈如晦心头微动。

　　“王爷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送一盏血燕吧？”

　　萧珣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娘娘明鉴。安王虽已流放，但其残余势力，以及……某些隐藏更深的人，未必会甘心。娘娘推行女官，触动的不只是几个老臣的颜面，更是千百年来的规矩。日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本宫知道。” 沈如晦神色凝重，“王爷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 萧珣端起阿檀奉上的茶，轻抿一口，“只是提醒娘娘，用人当察，尤其是这第一批女官，身份背景，须得查得清清楚楚。莫要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他放下茶盏，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殿内陈设：“毕竟，这宫墙之内，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

　　他话中有话，沈如晦自然听得明白。她微微颔首：“本宫记下了。”

　　萧珣又坐了片刻，问了问小皇帝的课业，便起身告辞。走到殿门口，他忽然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只淡淡道：“那日……娘娘受惊了。日后膳食起居，还需更加小心。”

　　说完，不等沈如晦回应，便迈步离去，玄狐裘的背影融入殿外沉沉的夜色中。

　　沈如晦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在关心她？还是另有所指？他似乎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看似不经意却至关重要的支持，却又始终隔着一层迷雾，让她看不真切。

　　“娘娘，王爷他……” 阿檀轻声唤道。

　　沈如晦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去将青黛唤来。女官选拔在即，有些事，需得她亲自去办才稳妥。”

　　“是。”

　　殿外，寒风呼啸，卷着雪沫，预示着严冬的真正来临。而太极殿上那场关于女官制度的激烈争辩，以及沈如晦毫不留情的罢黜，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大胤王朝的每一个角落扩散开来。无数深闺中的女子，第一次听到了那冰层碎裂的声响，心中悄然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之火。

　　沈如晦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细雪。

　　破冰之举已行，接下来，便是迎接更猛烈风霜的时刻。而她，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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