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雪降高天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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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穹之上,八百万神明静默垂眸,俯视这婆娑人间。连接高天原与尘世的,唯有点点飘落的雪。然则,当那本应纯净无瑕的雪,自云端坠向这纷扰大地时,却终究沾染了尘俗之气,化作了冰冷的水滴,没入泥泞,一如这乱世中理想与野望的终局。

  摄津国境,大阪城南外的枯竹林中,浅野弹正少弼幸长拂去甲胄上的寒露,朝远处那灯火依稀的本丸方向低声啐了一口,喃喃咒骂道:“这鬼天气……待俺闯将进去,也寻个火盆好生暖和一番!”

  身旁,浅野石见守低声道:“主公,且看本丸天守之上,似有人影。”

  幸长闻言,即刻自革囊中取出南蛮渡来的千里镜,举目细观。但见巍峨天守阁的栏杆旁,果有数人伫立。其中一人,身形尤为惹眼。其人身披一领纯白无暇的白丝威胴丸,头戴一顶僧形兜,面容更以白布重重覆掩,浑身上下,唯余一片素缟。无有狰狞饰物,亦无炫耀翎毛,只在眼部留下两道深幽的阴影,仿佛自黄泉归来的亡者,静默地凝视着这漆黑战场。

  幸长放下千里镜,嘴角掠过一丝冷哂:“大谷刑部这条命,倒也硬得很。今早方被本多中务大辅一箭射落肩舆,今夜竟还能于此地活蹦乱跳。”

  话音未落,千里镜中景象忽变。那白衣身影似是体力不支,一个踉跄竟伏倒于栏杆之上,左右随从慌忙上前搀扶。纵使相隔遥远,亦能感到那份勉强与艰难。

  大阪城内,天守阁上。

  速水甲斐守守久与几名近侍手忙脚乱地将那白衣人影扶稳,声音充满了忧虑:“刑部,您身负重伤,何必如此勉强!”

  大谷吉继借力站稳,重重喘息着,即便有覆面遮掩,其痛苦亦清晰可感。清晨被本多忠胜神箭所创的肩头,鲜血早已洇透重衣,在素白的胴丸上染开大片刺目的殷红。他费力地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速水守久转向身旁之人,低语道:“刑部大人伤势沉重,吾等还是即刻回禀淀殿,请大人安心静养为是。”

  然而,吉继却以微弱而坚定的语气打断了他:“不必……战局正值紧要关头,吾…必须亲往。”

  速水守久不敢再怠慢,急令侧近速速抬来肩舆。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大谷吉继扶上舆中坐定,又以厚裘覆其伤躯。守久自身翻身上马,紧随舆侧,其余侧近们手持阵笠或撑起小伞,为吉继遮挡愈发密集的雪霰。一行人离了天守,默然穿行于本丸的石垣与橹楼之间,唯有足音与雪落之声窸窣可闻。

  行不数步,速水守久于马上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雪吹散:“刑部,您既知此战……凶险若斯,为何……”他终究未将“同意”二字说出口,但疑虑已溢于言表。他深知吉继一向持重,对此番贸然夜袭本不以为然。

  肩舆之上,大谷吉继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躯颤抖,良久方平复。他透过覆面白布,声音带着血气与虚弱,却异常清晰:“甲斐守……此战之要,首在一个‘快’字。如暗夜惊雷,一击即走,若捱到天明,敌军势大,我辈便如困于瓮中,万事皆休。”他略顿一顿,气息急促,“其二,便是一个‘乱’字。赖陆军势虽众,然派系林立,若能趁夜制造大乱,引发其内讧自溃,方有一线生机。否则……纵使小出、毛利诸位有所斩获,击破一二砦垒,于十五万大军而言,不过疥癣之疾,无关于大局矣。”

  速水守久闻言,默然片刻,复又低声追问:“然则,刑部既已洞见如此,为何……为何仍赞同三成殿下行此险着?”他回想起吉继在军议上最终的缄默,那并非赞同,却更像是无奈的默许。

  舆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大谷吉继将头微微后仰,靠在舆背,目光似乎穿透了覆面与风雪,望见月余前的光景。“甲斐守,你可知本月初,赖陆军途径吉田城时,结城秀康于城下对万民所言?”

  他不待守久回答,便自顾自地,如数家珍般低语起来:“赖陆本队六万,池田辉政四千,堀尾吉晴六千,中村一氏五千,结城秀康八千……田中吉政、尾藤知定合兵一万五千据守名古屋。更有上杉景胜遣直江兼续一万,伊达政宗八千,东北诸藩联军数千,水军攻破岸和田……浩浩荡荡,号十五万之众。”

  念及此处,吉继语气愈发沉重:“此尚是月前之数。如今,美浓的织田秀信公已然归降,近江、大和、和泉诸国豪族望风披靡,皆附其尾翼。更有那浅野幸长……”他提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顿,“……吾等之姻亲,亦率精兵五千,为其羽翼。赖陆如今实力,恐已不下十八万矣。甲斐守,你曾为使节,亲赴羽柴军阵,彼军容之盛,军纪之严,你当比吾感受更深。”

  速水守久骑在马上,静静聆听,脑海中浮现出当日所见:连绵不绝的营垒,如林般的旗帜,兵甲鲜明,士气昂然。他不由得点了点头,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远比这风雪更刺骨。他明白了吉继的未尽之言:在如此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正攻都已是徒劳,夜袭虽险,却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支持石田三成,非是认同其策,而是大阪城已别无选择。

  谈话间,肩舆已行至御殿入口。廊下的御小姓与年寄们早已得报,见状急忙迎上。数名奥医师提着药箱也已候在廊下,面露焦急之色。

  速水守久翻身下马,与吉继的侧近一同,欲搀扶他下舆。觐见淀殿之前的繁琐流程才刚刚开始,而大谷吉继那染血的白衣在这片肃穆的殿舍中,显得格外刺眼。

  将至御殿廊下,大谷吉继忽抬手止住众人。他唤过贴身侧近,声音低哑:“将纱布……再紧些。”侧近会意,眼中含痛,却不敢违逆,只得上前,用颤抖的手用力勒紧吉继肩头伤口处的绷带。霎时间,新血洇出,却又被更深的压力堵回,吉继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然身姿却因此强行挺直了几分。

  殿门开启,暖香扑面,与殿外的肃杀凛冽判若两个世界。御帘高卷,淀殿端坐于上,身着华丽绝伦的袿袴,外罩一件绣满蝶鸟葵纹的打衣,乌黑秀发如瀑垂落,衬得一张玉面更是皎洁胜雪。只是那双往日流转生辉的美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掩饰的忧虑与惊惶。她的身侧,是年仅八岁的秀赖公子,穿着一身为他特制的、象征武将身份的赤系威稚儿胴丸,小脸紧绷,眼神中带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惶恐,紧紧依偎着母亲。

  见大谷吉继被搀扶入内,淀殿微微前倾身子,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刑部少辅,辛苦了。此番夜袭……依你之见,有几分胜算?”她稍作停顿,又问出了最核心的恐惧:“城外敌军,究竟几何?”

  大谷吉继伏身行礼,刚要开口,一股腥甜便涌上喉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令他几乎无法成言。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破碎却清晰地阐述此战关乎存亡,已无退路,必须奋力一搏。然而,当淀殿再次追问敌军规模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覆面之下,神情挣扎。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吐出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赖陆之众,恐已……不下十八万……”

  “十八万?!”淀殿美眸倏然眯起,仔细审视着阶下这具仿佛从幽冥归来的白色身影,似乎想辨别此言的真伪与轻重。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若……若此次夜袭受挫,又当如何?”

  大谷吉继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御殿中温暖的空气化作最后的决断。他抬起头,透过覆面上深幽的眼孔,望向淀殿,一字一句道:“此番出击,胜机在于制造混乱,乱中求生。倘若……倘若天明时分,三成殿下等仍未能归来,或败绩已显……”他顿了顿,说出了最残酷的建议,“则意味着敌军阵脚未乱,我军精锐尽丧。为保太阁殿下血脉尊严,免遭乱军之辱……臣,泣血恳请夫人,早作决断,准备……御静。”

  “御静”二字,如同惊雷,在暖阁中炸响。那便是城破时自焚殉死的隐语。

  淀殿身形猛地一晃,另一只手瞬间紧紧抓住了身旁秀赖的小手,抓得如此之用力,令秀赖吃痛却不敢出声。她勉强振作精神,娇艳的红唇死死抿住,雪白的脖颈高高仰起,仿佛如此便能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良久,她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声音已然沙哑:

  “妾身……知晓了。有劳刑部少辅……暂且退下,安心养伤吧。”

  淀殿强撑着威严,目送大谷吉继那抹刺眼的白色消失在御殿门口后,终于支撑不住,由近侍搀扶着,踉跄步入内里的佛堂。她跪倒在佛像前,双手合十,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心中的冰寒。她口中喃喃诵念着《法华经》的经文:“……如是等阎浮提中,一切众生,生死所趣,善恶业缘,受报好丑,于此悉见……”

  这“善恶业缘,受报好丑”八字,在此刻听来,竟如同命运的谶语。她的祈祷,与其说是祈求胜利,不如说是祈求那个她并不完全信赖、却又不得不倚仗的石田治部少辅能够平安归来。经文化作无形的念力,穿越殿宇,飘向黑暗的夜空,却不知能否护佑那孤注一掷的军队。

  与此同时,石田三成正率麾下六千精锐,在暗夜中向着淀川水堰方向纵马狂奔。寒风刮过面颊,如刀割一般。他目光扫过道路两侧,心头愈发沉重。羽柴赖陆那连绵不绝的营盘,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灯火井然,刁斗森严,并未如预期般出现大规模的混乱与骚动。唯有远处本阵方向隐约传来的、短暂而激烈的铁炮轰鸣,旋即又迅速归于沉寂,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些许涟漪便再无踪影。

  “小出播磨守的袭营……恐怕再难有作为了。”三成心中一沉,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赖陆军的纪律远超他的想象,那“各营自守”的命令,竟被贯彻得如此彻底。奇袭之效已失,如今只剩下强攻一途。

  “传令!全军加速,直扑水堰!不得有误!”他厉声喝道,猛地一夹马腹。大军行进速度骤然提升,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与喘息声汇成一片,口中哈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团团白雾。战马喷着响鼻,蹄声如雷,踏过枯草霜地。四周的景物在疾驰中飞速倒退,唯有远处那模糊的堤坝黑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堤堰,已近在眼前!那以土木垒砌的庞大工事,在微弱的雪光下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就在此时——

  “轰!”

  一声与寻常铁炮迥异、沉闷而极具威慑力的巨响划破夜空!是大筒!只见一枚炽热的弹丸拖着隐隐的红光,自堤堰工事后方呼啸而出,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并未直接砸入三成军的密集队列,而是重重地撞击在队伍前方数十步的地面上!

  “嘭!”泥土与碎冰四散飞溅,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坑。这一炮,并非为了精准杀伤,而是明确的警告与威慑,宣告着守军严阵以待,绝非奇袭可下。

  “敌军有备!”前锋一阵骚动。

  石田三成瞳孔紧缩,心知已无退路,猛地拔出太刀,直指前方在炮火闪过瞬间映照出的、飘扬着福岛家七宝纹旗印的堤堰工事,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目标水闸!进攻!踏破此砦!”

  “嗬!!!”

  麾下足轻们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堤堰发起了决死的冲锋。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堤堰上骤然爆发的、如同疾风骤雨般的铁炮齐射!

  福岛家的精锐铁炮足轻们早已据守好位置,密集的弹丸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冲在最前的三成军士卒吞噬。

  “砰!砰砰砰——!”

  堤堰之上,福岛家铁炮队的齐射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密集的弹丸撕裂寒冷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泼洒进冲锋的三成军阵列。冲在最前的足轻如同被无形的镰刀割倒,惨叫着扑地,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与冻土。

  “散开!散开!楯车上前!铁炮队还击!”石田三成在马上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几乎被淹没,但他挥刀指向两侧的动作清晰无误。他并未因初击受挫而慌乱,反而异常冷静。敌军火力凶猛,正说明其防守决心,也暴露了其主力位置。

  麾下武士声嘶力竭地传达着命令。训练有素的丰臣精锐迅速变阵,前排足轻奋力将简陋的楯楯车和竹束推向前方,后续的铁炮足轻则依托这些可怜的掩体,仓促装填,向堤堰上方进行压制射击。然而,仰攻劣势明显,对方的工事更为坚固,射击也更为从容,三成军的还击显得零星而无力,不断有人中弹倒下。

  “第二阵,从左翼浅滩迂回!第三阵,用火箭射击其橹楼!”三成目光锐利,迅速调整战术。他看出堤坝并非铁板一块,必有防守薄弱之处。部分士兵依令向侧翼运动,试图寻找突破口,另一些则点燃火箭,向堤堰上那些显眼的木质箭塔射去。几支火箭钉在木头上燃烧起来,带来些许混乱,但很快就被守军扑灭。

  战斗陷入残酷的僵持。三成军凭借决死的勇气一次次试图靠近堤坝基底,却总被精准的火力击退。尸体在堤坝下堆积起来,伤者的呻吟与呐喊、铁炮的轰鸣、火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惨烈至极。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混乱之下,石田三成那被战场硝烟和血色模糊的敏锐直觉,却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寂静。

  那是一种位于战场噪音“背后”的、更深沉的寂静。来自于堤堰后方,那片本该是敌军纵深、理应更有兵马调动的地方。福岛家的抵抗虽然激烈,但似乎……仅限于眼前这一道防线?按照常理,面对如此决死的突击,敌军本阵早该派出预备队进行反冲击或加强侧翼,但此刻,除了堤堰上的固守,后方竟无丝毫动静。

  “太安静了……”三成心中凛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赖陆的预备队在哪里?伊达政宗在哪里?难道……”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祥预感——

  “呜——呜——呜——”

  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法螺声,并非来自堤堰正面,而是自三成军突击队伍的侧后方的黑暗中蓦然响起!这号角声带着一种冰冷的、蓄谋已久的意味,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片原本死寂的黑暗被无数骤然点燃的火把撕破!如同夏夜荒原上瞬间燃起的鬼火,漫山遍野,迅速连成一片炽热的火海!

  火光照耀下,两面巨大的旗印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帷幕,赫然展开!

  一面是丸に剑花菱——水野家的纹章!

  另一面是丸に剑酢浆草——木下家的纹章!

  紧接着,是如同滚雷般逼近的、整齐划一而沉重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蕴含着恐怖的力量,远非眼前福岛守军可比。一面面相同的五七桐纹旗在火把中显现,如同死亡的森林!

  “埋伏!是埋伏!”三成军后方顿时响起一片惊恐欲绝的尖叫!

  石田三成猛地回头,瞳孔因极致的震惊而收缩到针尖大小。他看到了,在火光的边缘,两队阵容极其严整、甲胄胄鲜明的生力军,正以无可阻挡的碾压之势,如同巨大的铁钳,向着他的侧翼和后队合围而来!左翼那支军队前方,一员大将身披赤丝威胴丸,手持大身枪,正是木下佐助!右翼那支军队阵中,水野平八的旗印也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他们根本没有去救援别处,他们一直就像最有耐心的猎人,潜伏在最近的阴影里,等待着猎物将全部力气都消耗在最初的陷阱上!

  “完了……”一股冰寒瞬间从三成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所有的计算,所有的决绝,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他面对的不是一道堤坝,而是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完美的屠宰场。

  “撤退!向东南方向突围!快!”石田三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命令,声音已然嘶哑变形。但此刻,退路已被切断,六千精锐,已深陷重围。

  木下与水野军的出现,标志着这场夜袭的彻底失败,也敲响了大阪城命运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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