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一路走好

　　“爸，这是您常穿的外套，您穿上暖和，外面风大，别冻着。”张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透过口罩传出来，有点闷，却字字清晰，“这是小鑫画的您，他说您是家里的太阳，能照亮我们。您带着它，想我们了就看看。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妈，照顾二弟和三弟，您放心走，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小鑫从张淼怀里探出头，小手隔着隔离衣摸了摸父亲的胳膊，他的手很小，只能摸到一小片地方，却还是轻轻拍了拍，像平时父亲下班回家，他拍父亲的胳膊那样：“爸爸，我画的太阳不会灭的，我每天都会给您画新的太阳，您在天上就能看到了。”他的声音透着孩子的懵懂，不知道“天上”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要带着太阳才不会黑。

　　张淼抱着弟弟，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隔离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别过脸，看着窗外，外面的阳光很好，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河边钓鱼时，风吹过芦苇的声音。那时候父亲总坐在河边，把他抱在腿上，教他怎么挂鱼饵，说“钓鱼要耐心，等鱼上钩的时候最开心”，现在河边的芦苇还在，却再也没人带他去钓鱼了。

　　张建国站在病床尾，看着张立伟脚上的白色袜套，袜套有点松，滑到了脚踝处，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和立伟一起去河里摸鱼，河水很凉，他的脚冻得抽筋，立伟就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他穿，自己光脚走在石子路上，脚底磨出了血泡，却笑着说“没事，哥皮糙肉厚，不怕疼”。后来立伟长大了，总把好的让给他，家里的第一台电视机，让他先看；第一次去镇上吃面条，让他先挑肉多的。现在他想把好的让给立伟，却再也没机会了。

　　罗明悄悄退到门边，看着这一家人围着病床的身影，浅蓝色的隔离衣在白色的病房里，像一片揉皱的海，每个影子都透着悲伤。小周在门外轻轻敲了敲玻璃，比了个“十分钟”的手势，提醒他们探视时间快到了。罗三英却没动，只是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张立伟的肩膀上，隔着隔离衣和被单，像是还能感受到他最后一点微弱的余温，像是还能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

　　“立伟，你操劳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罗三英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打湿了口罩，透过口罩渗到隔离衣上，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到了那边，别再那么拼了，好好歇歇，别再想着玉米苗，别再想着孩子们的学费，我们都好好的，你放心。”

　　张磊看到母亲的肩膀在剧烈颤抖，赶紧走过去，轻轻扶着她的胳膊：“妈，咱们该走了，爸也想清净点，别让他看着咱们哭。”他的声音也在抖，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他知道自己是老大，要撑住，不能让母亲和弟弟们更难过。

　　罗三英慢慢直起身，最后看了眼张立伟，伸手把他外套的领口理了理，又把他的手往口袋里塞了塞，确保那幅画不会掉出来。然后她被罗明扶着，一步一步往门口走，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却又重得像扛着座山。

　　走出 IcU时，小周帮他们解开隔离衣的拉链，罗三英脱下隔离衣，发现领口内侧沾了一滴眼泪，已经干成了浅白色的痕迹，像一朵小小的花。张磊把那幅画剩下的边角料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那是小鑫画的时候裁下来的，上面还沾着一点橙红的蜡笔印。小鑫不肯脱鞋套，抱着张淼的脖子说“鞋套上有爸爸的味道，不能扔”，张淼只好把他的鞋套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依旧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拼出槐树叶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在轻轻摇晃。罗三英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那件劳动布外套的一角，外套上还带着点 IcU里的冷意，却也带着立伟的味道，她攥得很紧，像是怕一松手，就把立伟的味道弄丢了。

　　张磊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攥着那片画纸边角，指尖能感受到蜡笔的粗糙，他在心里默默说：“爸，我们走了，以后每年我都来看您，给您带新的画，带您喜欢的柴油打火机。”

　　张建国和张淼抱着小鑫走在最后，张建国回头看了眼 IcU的门，轻轻叹了口气，嘴里念叨着：“立伟，一路走好，家里有我们，你放心。”

　　风从走廊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外面槐花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却好像还有一丝属于张立伟的柴油味，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像他还在陪着他们，慢慢走回家的路。

　　IcU的门彻底关上时，罗明攥着兜里的传呼机，指腹反复摩挲着键盘——上面还存着武汉工地会计的号码，原本是用来核实责任复核手续的，此刻却要用来联系拉人的车。他先扶着罗三英在走廊长椅坐下，让张磊蹲在母亲脚边陪着，又对张建国说：“张二叔，你在这儿守着姑妈和立伟叔，我去联系车，最多半小时回来，有急事就呼我。”

　　走出医院大门，六月的夕阳已沉到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柏油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往常热闹的镇街此刻却静得反常。罗明熟门熟路拐进巷口的公用电话亭，投了枚一毛钱硬币，先拨了镇西头“老王丧葬服务”的电话——这是早上托护士打听的，1997年的镇上没有专门灵车，老王是用一辆老式金杯面包改装的，平时拉建材，有丧事时就铺层新白布当灵车。

　　“王师傅，我是县医院张立伟的家属，麻烦你开那辆金杯来拉人回张家村，越快越好。”罗明的声音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稳得像扎在地上的桩，“费用我先垫，到村再结，五十块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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