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少女愿随沈醉走

　　沈醉指尖捻着那枚刚从御书房带出来的玉佩，玉质温润却抵不过骨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宫灯在长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将他玄色衣袍上绣着的暗纹拉得老长，像极了蛰伏在暗处的蛇。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却没回头，只听见自己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宫夜里格外清晰。

　　“沈先生留步。”

　　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羞怯，却又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执拗。沈醉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刀削般的轮廓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愈发冷硬，唯有那双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周遭所有的光亮。

　　眼前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襦裙，裙摆上还沾着些许尘土，显然是一路匆匆赶来。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夜风微微吹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藏着两颗揉碎了的星辰，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沈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

　　这少女名叫阿绾，是三个月前沈醉从乱葬岗边救回来的孤女。彼时她奄奄一息，身上布满了伤痕，怀里却紧紧抱着半块发霉的饼子，说是要留给失散的弟弟。沈醉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那天却鬼使神差地将她带回了临时落脚的客栈，找了大夫诊治，又给了她一些银两，让她自行离去。

　　他以为这不过是萍水相逢，转身即忘。却没想到这少女竟是个执拗性子，硬是在客栈外等了他三天三夜，说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为他端茶倒水，侍奉左右。沈醉当时只觉得可笑，挥挥手便让她走了。可这少女像是认准了他一般，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打扰，也不离开。

　　“有事？”沈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寒冬里的冰块，能瞬间冻结空气。

　　阿绾被他这声问话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但很快，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沈醉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沈先生，小女子阿绾，愿随先生一同离去。”

　　沈醉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哦？为何？皇宫富丽堂皇，陛下刚赏赐了我无数金银财帛与良田美宅，你若留下，求个恩典，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过一生，岂不是比跟着我这浪荡子强得多？”

　　“皇宫虽好，却不是小女子的归宿。”阿绾摇了摇头，眼神异常坚定，“小女子这条命是先生救的，若无先生，早已是乱葬岗里的一抔黄土。如今先生要走，小女子别无他求，只求能陪在先生身边，做牛做马，报答先生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沈醉毫不犹豫地拒绝，“我的路，不是你能走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你一个弱女子，跟着我，只会是累赘。”

　　“小女子不怕！”阿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倔强，“先生救我之时，难道就不怕我是个累赘吗？这些日子，小女子虽远远跟着先生，却也看得出先生并非寻常之人。先生的路或许凶险，但小女子自忖还有几分力气，能为先生洗衣做饭，能在先生受伤时递上伤药，哪怕只是为先生牵着马，阿绾也心甘情愿。”

　　沈醉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心中竟莫名地泛起一丝波澜。他见过太多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之徒，也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辈，像阿绾这样，明知前路坎坷，却执意要追随的，倒是第一个。

　　夜风更紧了，吹得宫灯摇曳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沈醉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执拗地要跟着师父闯荡江湖，哪怕师父说他根骨不佳，难成大器，他也未曾动摇过。只是后来……他眼神暗了暗，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被他尘封在心底最深处，不愿触碰。

　　“你可知我要去往何处？”沈醉的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审视，“我要回的地方，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那里或许荒草丛生，或许危机四伏，甚至可能连一处安身之所都没有。”

　　“无论先生去往何处，阿绾都跟着。”阿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先生说过，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处。阿绾信先生。”

　　沈醉看着她，少女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眼神却干净得让人心惊。在这污浊的世道里，这样干净的眼神，像是一道微光，能照亮人心底的黑暗。他忽然觉得，或许有个人跟着，也未必是坏事。至少，在那些漫长而孤寂的夜里，能听到一点活人的气息。

　　“随你吧。”沈醉最终还是松了口，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路上若吃不了苦，或者后悔了，随时可以走，我不会拦着，也不会送你。”

　　阿绾没想到沈醉会答应得这么快，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她用力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多谢先生！阿绾绝不会后悔！”

　　沈醉不再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阿绾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月光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一个颀长挺拔，一个娇小玲珑，在寂静的宫道上缓缓移动，仿佛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沈醉的房间里早已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不过是几件换洗衣物，一把佩剑，还有一个看不出材质的黑色盒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那些皇帝赏赐的金银财帛，他都让人转交给了户部，说是留着赈济灾民。至于那些良田美宅，他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阿绾看着那简单的行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早就知道，沈先生不是寻常贪慕荣华之人。她默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沈醉面前：“先生，喝点茶暖暖身子吧。”

　　沈醉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心中那点不易察觉的烦躁似乎也消散了些。他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阿绾身上：“你收拾好了吗？”

　　“嗯，都收拾好了。”阿绾指了指墙角那个小小的包袱，“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

　　沈醉点了点头：“明日一早便出发，你早些休息吧。”

　　“好。”阿绾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像是还有话要说。

　　“还有事？”

　　“先生，”阿绾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明日……我们是回您的故乡吗？”

　　沈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杯中的茶水泛起一圈涟漪。故乡？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那里埋葬着他的童年，也埋葬着他最不愿提及的伤痛。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里遗忘，却没想到被这少女轻易勾起了回忆。

　　“是。”沈醉的声音有些沙哑，“回去看看。”

　　阿绾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没有再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故事，是不愿被人触碰的。她只是轻声道：“先生的故乡，一定很美吧。”

　　沈醉没有回答。美吗？或许吧。只是那美丽的表象下，藏着太多的肮脏与不堪，像一朵开在粪土上的花，看似娇艳，实则腐烂。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夜深了，去休息吧。”

　　阿绾乖巧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醉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孤寂而落寞，仿佛与这黑夜融为了一体。她心中微微一疼，默默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醉一人。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远处的宫墙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像是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噬着无数人的梦想与生命。

　　他想起白天皇帝赏赐他时的情景。龙椅上的男人笑容满面，说着“爱卿功不可没”“朕必不会亏待于你”之类的话，眼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沈醉心中冷笑，他岂会不知，这赏赐的背后，是沉甸甸的枷锁。皇帝既想用他，又怕他功高盖主，尾大不掉。留在这里，迟早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带着一个少女同行，终究是个变数。沈醉揉了揉眉心，他向来独来独往，习惯了孑然一身，忽然多了一个人，竟有些无所适从。

　　但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

　　他关上窗户，转身走到床边，盘膝坐下，开始运功调息。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洗去一天的疲惫，也压下了心中那些翻涌的情绪。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醉便已经整装待发。阿绾也早早起了床，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背着那个小小的包袱，站在门口等他。

　　两人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驿站，走出了皇城。城门处的守卫似乎早已得到了吩咐，看到沈醉，只是恭敬地行了个礼，便放他们出去了。

　　出了城门，沈醉牵过早已备好的两匹骏马。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阿绾也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爬上了另一匹马。她显然不常骑马，刚坐稳，马儿便轻轻嘶鸣了一声，吓得她连忙抓紧了缰绳，脸色微微发白。

　　沈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夹了夹马腹，率先向前走去。阿绾连忙催动马匹，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郊外，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远处的山峦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水墨画一般。偶尔有几声鸟鸣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沈醉策马前行，速度不快，似乎是在等身后的阿绾。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孤高。

　　阿绾紧紧跟在他身后，起初还有些紧张，但渐渐地，她便放松了下来。她看着沈醉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定。她不知道前路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沈醉的故乡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但她知道，只要跟在这个人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先生，”阿绾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散，“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您的故乡？”

　　沈醉没有回头，声音远远传来，带着几分飘忽：“快则一月，慢则两月。”

　　“那很远呢。”阿绾轻声道，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带着一丝期待，“路上一定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风景吧。”

　　沈醉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或许吧。但风景再好，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阿绾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她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跟着他，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她知道，沈先生的话里，总是藏着一些她还读不懂的道理。

　　两人一先一后，在晨光中缓缓前行。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是在谱写一首无声的歌谣。

　　沈醉偶尔会回头看一眼，看到阿绾小心翼翼地驾驭着马匹，脸上带着新奇而兴奋的表情，嘴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第一次跟着师父离开家乡，也是这般兴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只是后来，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太多的尔虞我诈，那份好奇早已被磨灭殆尽，只剩下麻木与冷漠。

　　或许，有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陪在身边，能让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稍微融化一点点吧。

　　沈醉甩了甩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他策马加快了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将所有的杂念都吹散了。

　　阿绾见状，也连忙跟上。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雾气，将大地照得一片光明。前方的路还很长，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但此刻，一人一骑，一前一后，在广阔的天地间前行，却自有一番别样的意境。

　　沈醉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同行，将会给他们的人生带来怎样的改变。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愿意追随他的身影。而这个身影，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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