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狱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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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景琰褪下明黄龙袍,换上一身玄青色暗纹常服,外罩墨色披风,兜帽拉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他没有乘坐銮驾,甚至没有让侍卫随行,只带了高公公一人,两人如同夜色中两道悄无声息的影子,沿着宫中僻静的小径,向着诏狱方向走去。

  初冬的夜风凛冽,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宫道两侧的石灯笼里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如同此刻景琰纷乱的心绪。

  “陛下,当心脚下。”高公公提着羊角灯在前引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景琰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走着。他的脚步很稳,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规律而低沉,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怎样混乱的节奏撞击着肋骨。方才程不识回禀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林公公脉象极危,心气衰竭,郁结深重……若再不能解开症结,纵有仙丹妙药,也难回天。”

  症结。

  景琰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症结是什么?是朝堂的攻讦,是身份的鸿沟,是帝王的猜忌,还是……他那句情急之下的“暂拘候审”?

  他记得林夙被带走时最后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愤怒,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空茫茫的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那眼神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心悸。

  诏狱那幢阴森的建筑已在前方轮廓隐现,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门口值守的守卫见到高公公手中亮出的令牌,立刻躬身退开,无声地打开侧边一道小门。

  踏入诏狱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霉味、血腥气和绝望气息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景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披风下的手指悄然攥紧。这里他白日才来过,可夜间前来,更添几分诡谲与压抑。

  王德禄早已得到消息,战战兢兢地候在通道口,见到景琰便要跪拜,被高公公一个眼神制止。

  “甲字一号,都清干净了?”高公公低声问。

  “是,是,按您的吩咐,这一层今夜当值的,都是绝对可靠之人,已经屏退到外围了。”王德禄的声音发颤,额头冷汗涔涔。

  景琰目光扫过他,没有停留,径直向着通道深处走去。高公公示意王德禄留在原地,自己提着灯跟上。

  幽深的通道两侧,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或梦呓,火把的光跳跃不定,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景琰的目光扫过那些阴暗的牢笼,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里关押着被他下旨处置的罪臣、政敌,有些确实罪有应得,有些却不过是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而如今,林夙也在其中。

  走到甲字一号牢房前,景琰停下了脚步。铁栅栏内,昏黄的光线下,林夙侧卧在铺着崭新被褥的木板床上,背对着牢门,身影单薄得几乎要被那团棉被吞噬。他的一只手露在被外,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高公公识趣地退到通道拐角处,将空间留给二人。

  景琰站在牢门外,静静看了半晌。不过一日光景,这个人仿佛又消瘦了一圈,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白日里牢房已按他的命令收拾过,此刻看来干净整洁,甚至角落里还多了一个小火盆,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驱散了些许寒意。

  可再好的环境,也改变不了这里是诏狱的事实。

  景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冰冷的铁栏。金属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刺心底。

  “林夙。”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牢狱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床上的人影似乎僵了一瞬,但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朕来看你了。”景琰又说,语气尽量放得平缓。

  这一次,林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他的动作有些吃力,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当他终于面对牢门时,景琰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过一日一夜,林夙的脸色比白日所见更加灰败,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却也更加空洞,像两口干涸的深井,倒映着牢门外昏暗的火光,却映不出丝毫情绪。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景琰,不说话,也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君臣之间,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栏,隔着诏狱阴湿的空气,隔着白日那场撕心裂肺的争执与决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

  景琰喉结滚动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可还好?”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无比可笑。身陷囹圄,油尽灯枯,如何能好?

  林夙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终究没有笑出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砂纸磨过枯木:“陛下亲临诏狱,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嘲讽,没有怨怼,甚至没有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正是这种平静,让景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猛然一颤。

  “朕……”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林夙的眼睛,“白日之事,朕……不得已。”

  “臣明白。”林夙回答得很快,快到几乎像是在敷衍,“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朝堂有朝堂的规矩。臣身为阉宦,掌东厂权柄,本就该有此一劫。”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景琰的眉头深深皱起:“林夙,你非要这样跟朕说话吗?”

  “那陛下希望臣如何说话?”林夙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那双枯井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悲凉,“痛哭流涕,诉说冤屈?还是慷慨陈词,表白忠心?”他轻轻摇头,牵扯出一阵压抑的低咳,待咳声平息,才继续道,“陛下,那些戏码,臣演不来,也不想演了。”

  “朕没有要你演!”景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焦躁,“朕知道你委屈,知道你为朕背负了多少骂名!可当时那种情形,御史死谏,群臣激愤,朕若不当机立断,朝局顷刻间便会大乱!朕是皇帝,朕必须权衡!”

  “权衡……”林夙低声重复这个词,眼神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牢房的墙壁,看向某个遥远的过去,“是啊,陛下是皇帝,总要权衡。权衡利弊,权衡得失,权衡……谁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景琰的脸色骤然一白:“朕从未将你当作棋子!”

  “可结果并无不同,不是吗?”林夙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景琰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人心,“陛下,从您登基那一天起,不,或许更早,从您决定走上夺嫡之路那天起,有些事就已经注定了。您是君,我是臣,更是宦官。您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替您扫清障碍,推行新政,做那些您不方便亲自做的事。而当这把刀太过锋利,伤了太多人,引来众怒时,将它暂时收起,甚至折断,以平息众怒,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不是这样的!”景琰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铁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朕从未想过要折断你!暂拘候审,只是权宜之计!朕已经让程太医来为你诊治,让王德禄好生照看,朕在查代王那封密信,只要查清是诬陷,朕立刻就能放你出去!”

  林夙静静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无尽的疲惫。

  “陛下,您还不明白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问题的根源,从来不是那封密信是真是假。而是臣的身份,注定了臣无论做什么,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臣推行新政,手段酷烈,是权宦乱政;臣稍有行差踏错,便是包藏祸心。今日可以是代王的密信,明日可以是其他任何人的构陷。只要臣还站在这个位置,还握着东厂的权柄,这样的攻讦就永不会停止。”

  他顿了顿,直视景琰的眼睛:“而陛下您,每一次,都会面临同样的选择——是保臣,还是保朝局稳定?是信臣,还是信‘众意’?今日您能顶住压力,明日呢?后日呢?陛下,您能保证,每一次都选择相信臣吗?”

  景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能保证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白日里,当那名老御史血溅朝堂,当满殿官员跪地恳求,当太后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时,那一刻的恐慌、压力、以及对朝局失控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而将林夙下狱的命令,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那是唯一能平息风暴的途径。

  林夙看着他的沉默,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渐渐熄灭了。

  “所以,陛下,”他重新躺平,目光投向牢房顶部那斑驳的、渗着水渍的穹顶,“不必再费心了。程太医的药,臣不会喝。陛下的关照,臣心领了。至于出去……”他闭上眼,“这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清净。”

  “林夙!”景琰的声音终于失控,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愤怒,“你就这样放弃了吗?你忘了我们当初在东宫是怎么熬过来的?忘了我们说过要一起开创一个清平盛世?你现在这样,对得起我们那些年的心血吗?!”

  听到“东宫”二字,林夙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东宫那个狭小却温暖的书房,冬夜里两人共用一盆炭火,景琰批阅奏章到深夜,他就在一旁默默研墨、添茶;夏日雷雨夜,景琰怕打雷,他谎称自己怕黑,陪他在寝殿外间值夜,听着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还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他们背靠着背,在阴谋诡计中杀出一条血路,彼此的信任是黑暗中唯一的灯火……

  那些日子,很苦,很危险,可心是满的,是热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景琰登基那天,他穿着龙袍接受百官朝拜,而自己只能跪在阶下,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意识到“君臣之别”这四个字的分量?

  还是后来,他为了推行新政,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景琰看他的眼神里,欣赏依旧,却也渐渐多了忌惮和疏离?

  又或者是,当他发现景琰开始学会用帝王心术平衡朝局,甚至偶尔也会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自己时?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

  林夙记得景琰第一次冲他发火,是因为他未经请示,处决了一个贪污赈灾银两、背景深厚的皇亲。景琰骂他“擅权”、“不知分寸”,他跪在地上,听着那些伤人的话语,心中一片冰凉。可当晚,景琰又派人送来他最爱吃的点心,还有一句口谕:“朕知你是为朕分忧,但下次,务必先行禀报。”

  他也记得有一次,景琰迫于压力,不得不纳了一名勋贵之女为妃。那晚他在值房独坐一夜,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第一次清晰意识到,他和景琰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君臣之别,还有阴阳之隔,人伦之限。有些东西,他永远给不了,也永远得不到。

  点点滴滴,日积月累。

  信任就像精美的瓷器,出现第一道裂痕时或许不显,但裂痕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彻底碎裂。

  林夙缓缓睁开眼,眼角有些湿润,但他很快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陛下,”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那些年,臣从未忘记。正因为没忘记,所以臣才更清楚,有些路,走到尽头了。”

  他侧过头,看向牢门外的景琰。火把的光在景琰脸上跳跃,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和眼中压抑的痛苦。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是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明月。可如今,这轮明月高悬九天,光华照耀万里山河,却再也不会只为一人停留。

  “陛下是明君,或将成为一代圣主。”林夙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无比清晰,“您有宏图大志,有心怀天下的仁心,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实现它。而臣……臣是您路上的荆棘,是史书上注定要背负骂名的权阉。臣的存在,只会让您的圣名蒙尘,让您的决策受阻。如今新政已初见成效,朝局渐稳,秦岳等忠臣良将可用,清流中亦有正直之士。陛下……已经不需要臣这把太过锋利的刀了。”

  “谁说朕不需要!”景琰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双手死死攥着铁栏,手背上青筋暴起,眼眶通红,“林夙,你听清楚!朕需要你!不是需要一把刀,是需要你!需要那个懂朕、知朕、能与朕并肩而立的人!这天下之大,百官之多,可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知道朕心里的苦和怕!”

  他的声音哽咽了,帝王威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茫然无措、害怕失去挚友的普通人。

  “是,朕是皇帝,朕有很多不得已!朕要平衡朝局,要顾忌名声,要考虑身后史笔如铁!可这不代表朕心里没有你!不代表那些年相依为命的情分是假的!林夙,你公平一点,你给朕一点时间,朕会查清一切,会想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地出去,我们……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回不去了,陛下。”林夙轻轻打断他,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就像水泼出去,再也收不回来。裂痕在了,就在那里。今日陛下能因压力将臣下狱,他日若有更大的压力呢?臣每次为陛下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心中又何尝不在害怕,怕有朝一日,这些会成为攻讦陛下的利器,怕陛下会为了清白,选择舍弃臣?”

  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咳得比之前更凶,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景琰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想冲进去,可铁栏冰冷地横亘在面前。他只能焦急地拍打栏杆:“林夙!林夙你怎么样?!来人!快传太医!”

  “不……必。”林夙艰难地止住咳嗽,用手背抹去唇边的一点猩红,那抹红色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格外刺眼。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声音更加虚弱,“陛下,您看,臣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何必再为了臣,与整个朝堂、与天下舆论对抗?”

  他抬起头,望着景琰,眼神澄澈得可怕:“陛下,放过臣吧,也放过您自己。让臣安静地走完最后这段路。对外,您可以宣称臣病重不治,或……或畏罪自尽。如此,既全了您的名声,也遂了那些人的愿。朝局会稳定,新政可以继续推行,您依旧是那个励精图治的明君。至于臣……”

  他顿了顿,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极虚幻的笑意:“能陪陛下走过最艰难的那段路,能看到陛下开创的盛世初现雏形,臣……已无遗憾。”

  “闭嘴!”景琰暴怒地打断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朕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安排自己的后事!林夙,朕告诉你,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没有朕的允许,阎王也不敢收你!”

  他猛地转身,对着通道尽头厉声喝道:“高无庸!”

  高公公几乎是小跑着过来:“老奴在。”

  “去!把程不识给朕叫来!现在,立刻!”景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告诉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把人给朕治好!治不好,朕唯他是问!”

  “是,是!”高公公连声应着,转身匆匆离去。

  景琰重新转回身,隔着铁栏,死死盯着林夙,那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困的兽:“你听好了,朕是皇帝,朕说了算!你想求死,朕偏不许!给朕好好活着,喝药,治病!等朕查清代王之事,风头过了,朕自然有办法让你出来!至于以后……”

  他咬了咬牙,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朕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下所有。”

  林夙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陪伴了十几年、从青涩少年一步步走到权力巅峰的男人。此刻的景琰,褪去了白日朝堂上的冷静与权衡,露出了内里最真实的情感——愤怒、恐惧、不舍,还有那份深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依赖。

  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一圈涟漪而已。

  裂痕太深,隔阂太厚,前路太暗。他不是不相信景琰此刻的真心,他只是不相信这真心,能抵得过时间、权力和无数双盯着他们的眼睛。

  “陛下何必执着。”他最终只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景琰,也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番耗尽气力的对话,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精神。

  景琰站在牢门外,看着林夙重新归于沉寂的侧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那团火烧得更加猛烈,却也更加无力。

  他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了,但听的人未必信。有些心意,是真的,但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通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程不识提着药箱,在高公公的引领下匆匆赶来,额上还带着汗。

  “陛下,程太医到了。”

  景琰最后深深看了林夙一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冷静。他侧身让开牢门的位置,对程不识沉声道:“进去,务必让他把药喝了。若他不肯……想办法。”

  程不识躬身应是,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景琰没有离开,他就站在牢门外,看着程不识小心翼翼地将林夙扶起,看着林夙依旧闭着眼,对递到唇边的药碗无动于衷。程不识低声劝说着什么,林夙只是摇头。

  景琰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最终,程不识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也许是穴位刺激,也许是别的什么,林夙终于微微张开了嘴,任由程不识将温热的药汁一勺勺喂进去。他的眉头紧皱着,喉结滚动,吞咽得极其艰难,仿佛那不是救命的药,而是穿肠的毒。

  一碗药喂完,程不识已是满头大汗。林夙靠在床头,脸色依旧灰败,呼吸微弱。

  程不识退出来,低声向景琰禀报:“陛下,药是喂进去了,但林公公心结太重,郁气深重,若不能解开,药石之力终是有限……”

  “朕知道了。”景琰打断他,声音疲惫,“你每日按时来诊脉用药,务必用最好的药材。需要什么,直接去内库支取。”

  “是。”

  景琰又看了一眼牢内,林夙似乎已经昏睡过去,眉头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高无庸,”他低声道,“代王府那边,查得如何了?”

  “回陛下,东厂的人已经在暗中调查,只是代王行事谨慎,那送信之人也是生面孔,暂时还未有确凿进展。不过,老奴已加派人手,也从其他渠道探听,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加快速度。”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朕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还有,诏狱这边,给朕守严了,林夙若再出半点差池,所有人,提头来见。”

  “老奴明白。”

  景琰最后望了一眼那蜷缩在床上的身影,终于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向外走去。

  夜更深了,风也更冷。

  走出诏狱,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景琰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反而觉得肩上那副名为“天下”的担子,从未如此刻般沉重压人。

  他知道,林夙的话,虽然残酷,却句句是实。

  君臣之别,身份之限,舆论之重,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高墙。他今日可以凭着帝王权威强行灌药,可以暗中关照,可明天呢?后天呢?下一次朝堂风波再起时,他又该如何抉择?

  而林夙那心灰意冷的眼神,那句“放过臣吧,也放过您自己”,更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东宫那个寒冷的冬夜,林夙替他挡下刺客偷袭,肩上中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吓得手足无措,林夙却苍白着脸对他笑,说:“殿下别怕,奴才命硬,死不了。奴才还得看着殿下,登上那个位置呢。”

  那时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和前方那条充满荆棘却目标明确的路。

  如今路走到了尽头,他们一个坐上了至高之位,一个却身陷囹圄,奄奄一息。而那条路上付出的代价,失去的东西,早已无法估量。

  景琰抬起头,望向漆黑天幕中那轮被薄云遮掩的孤月。

  查清代王之事,或许能让林夙暂时脱罪出狱。

  可然后呢?

  出狱之后,林夙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他还是那个需要平衡各方势力的皇帝。那些攻讦、猜忌、隔阂,真的会消失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能让林夙就这样死去。

  绝不。

  “回宫。”他低声对高公公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却也有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夜色中,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而诏狱深处,甲字一号牢房内,林夙在昏睡中,眼角终于滑下一滴冰凉的水渍,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火盆里的炭火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随即彻底熄灭,牢房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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