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永夜星河（7）

　　荒山之上，血月当空。

　　那不是月亮本来的颜色，而是极远处，慕家府邸冲天的火光，将整片夜空都染成了浓稠的血色。

　　冷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石，刮在脸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慕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因重伤和惊吓而昏迷的慕瑶。

　　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双不住颤抖的手。

　　就是这双手，撕下了那张金色的符篆。

　　就是这双手，释放了滔天的怨气，将他栖身之所化为人间炼狱。

　　被撕碎的护卫，家主洞穿的胸膛，族人绝望的尖叫，还有少年被挤爆成血雾时溅到他脸上的温热触感……一幕幕，一帧帧，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凌迟着他的神魂。

　　无尽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咳……咳咳……”

　　怀里的人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悠悠转醒。

　　慕瑶缓缓睁开眼，视线先是茫然，随即聚焦在慕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是一片空洞的死寂，仿佛所有光亮都已被那场大火燃尽。

　　慕瑶心中猛地一痛。

　　她没有问责，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提起那场灾难。

　　她只是伸出虚弱无力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抚摸着他冰冷僵硬的脸颊。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不怪你……”

　　“慕声，我们还活着，这就够了。”

　　这句宽恕，比任何刀刃都更加锋利，狠狠地扎进了慕声的心脏最深处。

　　他猛地一颤，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滚落两行滚烫的泪。

　　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这份温柔，这份原谅，是他不配得到的恩赐，也是他永世无法卸下的枷锁。

　　“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慕瑶喘息着，靠在他怀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慕声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自己左手手腕上。

　　那根鲜红的丝线，在血色月光下，仿佛一圈凝固的血痕，是他此刻唯一的精神寄托。

　　他的嘴唇翕动了许久，终是选择了坦白。

　　他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铺直叙的语调，将那个存在于他梦境中的“雨萱姐姐”，将那根可以安神的手绳，以及他头上却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们性命的黄色发带，和盘托出。

　　他说得毫无逻辑，颠三倒四，像一个溺水者在胡乱抓取救命的稻草。

　　慕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半分怀疑。

　　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被罪恶感压垮的弟弟，看着他脆弱无助的样子，她选择了相信。

　　她反手握住了慕声的手，指尖冰凉。

　　“等我们安顿下来，一定要找到这位雨萱姑娘。”

　　她的语气郑重而坚定。

　　“我们要当面，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这句话，仿佛一道微弱的光，终于穿透了慕声心中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灰败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活下去的理由。

　　当晚，慕声在疲惫与伤痛中再次坠入梦境。

　　还是那片熟悉的，白雨萱独有的梦域。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抑制。

　　积压在胸口的罪责、恐惧、悔恨和痛苦，在这一瞬间轰然决堤。

　　他扑倒在白雨萱的怀里，像一头遍体鳞伤、无家可归的幼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是我害了他们……全都是我的错……”

　　“我把家毁了……我害死了所有人……”

　　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剧烈颤抖。

　　白雨萱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由他发泄，直到他的哭声渐渐嘶哑，力气也消耗殆尽。

　　她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慕家的镇妖塔年久失修，阵法早已松动。”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塔顶的封印，百年来被怨气侵蚀，早已薄弱不堪。就算没有你，那怨女脱困，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出现，只是一个恰巧的引子，一颗投向火药桶的石子。”

　　慕声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白雨萱继续开口，抛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提议。

　　“你们现在无处可去，不如来白家。我家在南方的云州，我会庇护你们。”

　　慕声从梦中惊醒。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清晨的寒气刺骨。

　　他将白雨萱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给了身旁已经恢复些许精神的慕瑶。

　　慕瑶沉默了很久。

　　她坐起身，眺望着远方慕家所在的方向，那里，昨夜的血色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一道通天的黑烟，久久不散。

　　那是她的家。

　　良久，她收回视线，眼中燃起了两簇火焰，那是复仇与责任。

　　她拒绝了前往白家的提议，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

　　“我是慕家大小姐。”

　　“我不能逃。”

　　“我要回去，重振慕家！我要让那妖物，血债血偿！”

　　慕瑶的决绝，像一束烈火，瞬间点燃了慕声心中那片死寂的灰烬。

　　去白家，是苟活。

　　留下来，是赎罪。

　　他看着姐姐眼中不屈的火焰，心中那份懦弱和动摇被彻底碾碎。

　　他没有立刻去寻找白雨萱的想法了。

　　一个血誓在他心底悄然立下。

　　在为慕家复仇之前，在让姐姐能够安稳地重新立足于世之前，他哪儿也不去。

　　他要变强。

　　强到足以成为姐姐最坚固的盾，最锋利的剑。

　　强到足以保护她，碾碎所有胆敢觊觎和伤害她的敌人。

　　数年时光，弹指而过。

　　江湖上多了一对以除妖为生的年轻姐弟。

　　曾经那个敏感脆弱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出手狠厉的青年。他总是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衣，背着一柄古朴的长剑，神情冷漠，仿佛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唯有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面前，他才会卸下所有的冰冷面具，露出仅存的温顺。

　　而白雨萱，也信守着承诺。

　　她从未在现实中出现，却夜夜入梦，将慕家那些早已断绝传承的高深术法，甚至是她自己的一些独门法门，倾囊相授。

　　慕声的修为，一日千里。

　　这一日，他们为了一桩“镜妖”作乱的委托，来到了江南的太仓郡。

　　郡城繁华，车水马龙，与他们一路行来的荒凉截然不同。

　　当晚，客栈房中。

　　慕声在入定后，如常进入了梦境。

　　白雨萱的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只是这一次，她的开场白却让慕声愣住了。

　　“我离家出走了。”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等慕声反应，她又抛出了第二句话。

　　“我正在来太仓郡的路上，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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