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时代的句点

　　北国，列宁格勒（圣彼得堡）。

　　严寒笼罩着这座历史名城，涅瓦河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但某些特定圈子的“热度”却从未消减。在军官俱乐部一次不对外公开的小范围授勋仪式上，瓦西里舰长穿着笔挺的海军常服，胸前除了原有的勋章外，又多了一枚不太起眼、但知情者都明白其分量的“红星特殊贡献奖章”。授奖词含糊地表彰他“在近期一次特殊后勤运输任务中，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坚定的忠诚和卓越的指挥能力，为保障国家战略利益做出了突出贡献”。

　　台下响起的掌声克制而程式化。一些敏锐的同僚注意到，瓦西里那略显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眼神中除了惯常的粗豪，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他接受嘉奖的姿态，似乎比以前更加…从容。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之下。曾经需要精打细算才能偶尔享受一次顶级鱼子酱和伏特加的瓦西里，如今频繁出入于外汇商店和仅供特权阶层光顾的“小白桦”商店，出手阔绰。他手腕上那块崭新的瑞士金表，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进口音响和日本电视机，都与他明面上的收入严重不符。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开始在列宁格勒某些隐秘的、流通着硬通货和稀缺物资的黑市圈子里活跃起来。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靠着配给券和少量额外津贴过日子的潜艇舰长，而是变成了一个潜在的“大主顾”和“消息来源”。他有时会醉醺醺地吹嘘自己“打通了东方的财路”，有时又会神秘地透露一些无关痛痒、但足以证明其“特殊渠道”的航运信息，用以交换他看中的古董、珠宝，或是更多他渴望的奢侈品。

　　这种突如其来的暴富和毫不掩饰的张扬，如同在黑夜里点燃的火把，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一些特殊的目光。

　　在卢比扬卡广场那座庞大建筑内的某个部门，一份关于“海军上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近期异常经济活动及言论”的简短报告，被放在了某位中级官员的办公桌上。报告里列举了他新添的资产、他在黑市上的几次交易，以及他酒后某些含糊但敏感的言论。

　　官员用红笔在报告上画了一个圈，批注道：“来源不明巨额资产。持续观察，记录其社会关系及资金流向。评估其是否对国家安全构成潜在风险。”

　　一条危险的引线，就这样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被悄然埋下。瓦西里沉浸于美元带来的美妙生活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庞大国家安全机器上一个微小的、但已被标记的观察点。这颗棋子未来的动向，或许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引发波及深远的连锁反应。

　　与列宁格勒的暗流涌动相比，香港半山那处隐秘别墅内的气氛，则显得格外宁静，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温馨。

　　窗明几净的客厅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化名林红的萧雅红，穿着干净舒适的棉麻衣服，虽然眉眼间岁月的刻痕依旧深刻，但那种长期饥饿与恐惧留下的灰败气色已经澹去不少，脸颊也微微有了点肉。她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刺绣，针脚虽然比不上从前熟练，但一针一线都透着安宁。

　　地毯上，两个外孙——建民和建英，正趴在一起，对着彩色图画书叽叽喳喳。建民的小手紧紧抓着一辆崭新的玩具小汽车，这是萧亚轩上次来看他们时带的礼物。孩子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无忧无虑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背后，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失去父母后残留的惊怯。

　　萧亚轩处理完公司一天繁重的事务，推掉了晚上的应酬，径直来到了这里。她没有穿平日里叱吒商界的职业套装，只是一身简单的羊绒衫和长裤，卸下了所有的盔甲与锋芒。

　　她坐到地毯上，挨着两个孩子。“来，让姨妈看看，今天认识几个新字了？”她拿起图画书，声音是外界从未听过的温柔。

　　建英兴奋地指着书上的“河”字，奶声奶气地念了出来。萧亚轩笑着摸摸她的头，又耐心地纠正建民的发音。灯光下，她看着两个孩子逐渐红润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看着妹妹脸上那久违的平和，心中那因商场搏杀、因远方牺牲而绷紧的弦，才得以稍稍松弛。

　　有时，她会和妹妹林红坐在阳台上，泡一壶清茶，看着远处的海景。林红会断断续续地回忆起童年的事情，那些在唐山老家大宅院里的趣事，父母年轻时的模样……她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痛苦的章节，只撷取记忆中那些残存的、稀薄的甜。这失而复得的亲情，这片小小的、远离风暴眼的港湾，是萧亚轩在惊涛骇浪般的斗争中最坚实、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在这里，她不再是振华电子的决策者，只是姐姐，是姨妈。

　　廖奎偶尔也会在深夜悄然来访。他话不多，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孩子们嬉闹，看着萧亚轩和妹妹低声交谈。他那沉稳如山的气质，即使不言不语，也自带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林红起初对这个气质冷峻、头发灰白的“姐夫”有些畏惧，但几次接触下来，感受到他那份沉默下的关怀与担当，也渐渐放下了心防。

　　在这个小小的家庭空间里，血腥的争夺、资本的暗战、深海的潜航，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外。这里是风暴眼中一片珍贵的平静之地，滋养着搏击风浪者内心最柔软的角落，也积蓄着继续前行的勇气。

　　纽约的指令如同冰冷的程序，被精准地写入“猎犬”的行动逻辑。巴西行动的挫败感并未散去，反而转化为一种更为阴郁、更具耐心的狩猎欲望。既然直接的刀锋未能致命，那就用更精细的手术刀，解剖猎物的脉络，寻找那最脆弱的核心。

　　“幽灵”的资源开始像无数条无形的触手，悄然转向，伸向历史的尘埃与个人的隐私。贾斯汀要求的“起源”与“弱点”，成为了新的最高优先级。

　　廖奎的过往被再次翻出，每一个已知的时间节点，每一个与他有过交集的人物，都被置于放大镜下反复检视。然而，廖奎的崛起过程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断层”，其技术来源如同凭空出现，这让“猎犬”感到深深的困惑与警惕。他将这部分标记为“高度异常，持续调查”，但暂时将主攻方向放在了另一个目标上——萧亚轩。

　　这位振华电子的女主人，精明干练，是廖奎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的早年经历，尤其是她离开内地前的背景，以及她近期突然出现的“亲戚”，引起了“猎犬”的浓厚兴趣。

　　“查清楚那个叫‘林红’的女人，还有她的两个孩子。”“猎犬”在加密通讯中对手下下达指令，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温度，“我要知道她们确切的来历，如何与萧亚轩联系上的，以及……她们真正的价值。”

　　香港的暗流中，多了几双窥探的眼睛。他们试图追踪负责照料“林红”一家的佣人和保镖，试图从户籍登记、医疗记录、甚至是垃圾处理中寻找线索。振华为萧雅红一家构建的保密措施相当完善，身份伪装、居住地点、日常采买都经过精心安排，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堡垒。

　　然而，“幽灵”的专业性不容小觑。他们虽然暂时未能突破核心防线，无法确认“林红”的真实身份和与萧亚轩的确切关系，但一些外围的、模糊的迹象——例如萧亚轩频繁前往某处非公司物业，以及该处安保级别异乎寻常——已经足够引起他们的怀疑。

　　威胁的阴影，如同夜幕下悄然靠近的捕食者，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半山那处温馨的港湾。“猎犬”有足够的耐心，他相信任何堡垒都有其弱点，只需要找到那条最细微的裂缝。

　　一九七八年底，一个看似平常的冬日。一份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人民日报》，通过特定的渠道，被摆放在了廖奎宽大的办公桌上。头版上，一篇庄重的社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正式为一段持续了十年的动荡岁月，画上了历史的句点。

　　文章明确宣告，文化大革命结束，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

　　廖奎逐字逐句地读着，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程式化的官方措辞，捕捉着背后蕴含的翻天覆地的时代转向。那扇曾经紧闭的、通往外部世界和技术交流的大门，虽然只是裂开了一道缝隙，但门轴转动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

　　他放下报纸，走到那面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长久地凝视着那片辽阔的东方土地。社会氛围的松动，工作重心的转移，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充满不确定但也蕴含无限可能性的时代即将开启。对于矢志于打破技术壁垒的振华而言，这无疑是吹来了一股东风。

　　他立刻按下了通讯器：“通知内地团队负责人，加密线路，一小时后通话。”

　　一小时后，廖奎对屏幕那端的内地负责人下达了新的指示：

　　“时机正在变化。”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留意新的风向。在绝对确保安全、不暴露‘青禾’及相关敏感合作的前提下，可以开始探索与内地科研院所、乃至有潜力的国营工厂，进行更广泛、更深层次的技术交流与合作的可能性。从边缘技术、辅助设备开始，姿态要低，步伐要稳。”

　　他深知，宏观环境的转变不会一蹴而就，固有的思维和体制惯性依然强大。但这篇社论无疑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为他未来与内地的互动，提供了一个远比过去更坚实、也更富弹性的舞台。曾经的“夹缝求生”，或许可以逐步转向更具建设性的“携手同行”。

　　这不仅仅是商业机会，更是一种历史性的契合。他仿佛看到，在罗斯戴尔家族筑起的高墙之外，另一条充满荆棘但通往光明的道路，正在历史的尘埃中缓缓浮现。时代的句点，对于廖奎和振华而言，恰恰是一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新篇章的起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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