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宁无尘与谢归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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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军营的庆功宴燃得疯,丈余高的火苗舔着夜空,把墨色都烧出暖橙的洞。火焰“噼啪”啃着木柴,火星子溅起来,落在士兵的玄色披风上,又倏地熄灭。
营区里闹翻了天,酒碗撞得“叮当”响,粗嘎的笑骂声震得人耳膜发颤,连空气都被烤得发烫,混着烤肉的焦香——
肥油滴进火里,“滋滋”冒起的青烟裹着麦酒的醇厚,漫过每一顶帐篷,是战后不管不顾的放纵。
谢归雁混在侍女堆里,像株被霜打蔫的白茅。
素白长裙洗得发透,领口磨出毛边,裙摆扫过草地时,能蹭到沾着酒渍的碎石。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掩去里面翻涌的恨——
那恨太烈,几乎要烧穿眼底。
托盘稳稳托在胸前,瓷碗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上面摆着两只青瓷酒碗,一壶麦酒看着寻常,壶胆里却藏着“蚀心散”。
无色无味,入口便化,半个时辰内就能顺着血脉钻进灵脉,把那根支撑修士的根本啃成碎渣,悄无声息断了生机。
这药,是她在毒谷守了半年,用三根手指的伤换来的,是三年日夜熬出来的复仇刃。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从喧闹的人缝里扎过去,死死钉在主位的宁无尘身上。
他穿玄色战甲,甲片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暗红的印子顺着甲缝往下淌,像凝固的血泪。
火光在他脸上游移,把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得一半明一半暗,举杯时手腕一扬,动作洒脱得像斩落敌首,眉宇间是沙场磨出来的锐气,冷得能刮破脸。
谢归雁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发麻——
谢家满门的血,就是这双手染的。
三年了,每个雨夜她都能听见父母的惨叫,兄长的嘶吼,这恨意早刻进骨头里,成了她活着的唯一念想。
三年前的暴雨夜,还在眼前晃。
陛下的密诏像道催命符,士兵们举着刀闯进谢家时,雨砸在瓦上“哗哗”响,把刀光都浇得发暗。
父亲扑在她身上,后背被长刀刺穿,血混着雨水淌下来,落在她脸上,先暖后冰;
母亲拉着她往柴房躲,被追来的修士一脚踹倒,颈间的血喷在柴草上,洇出黑褐色的斑;
兄长抄起剑拦在柴房外,他刚入金丹,哪敌得过一群杀红了眼的兵?
灵脉被震碎时,他还朝着柴房喊“快跑”,声音里全是血沫。
谢归雁缩在柴房的缝隙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最后轮到宁无尘——
他举着刀,刀尖滴着血,对着最后一个老仆。
可就在刀锋要劈下去时,他的手顿了顿,那双冷得像冰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犹豫。
雨顺着刀身往下淌,“嗒”地砸在地上,他最终转身走了,成了那场屠杀里,唯一没斩尽杀绝的人。
可这“留情”,在谢归雁看来比杀了她还恶心。
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屠夫对蝼蚁的一时手软。
他照样踏过谢家的血,照样看着她的亲人死,凭什么因为这片刻的迟疑,就想摘干净?
恨意没减过半分,反而因为这丝“例外”,烧得更旺。
她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恨压下去,脚步稳了稳,朝着主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裙摆扫过沾着酒的草叶,心里默念:
爹娘,兄长,今日我就替你们报仇。
离宁无尘还有三步远时,她已经攥紧了酒壶的提梁,指尖都泛白了——
只要斟满这碗酒,看着他喝下去,这三年的苦就没白受。
可宁无尘突然放下酒碗,起身就走。
动作干脆,没看任何人,朝着角落的伤兵营帐去了。
玄甲擦过酒桌时,碰倒了一只空碗,“哐当”一声响,在喧闹里不算什么,却让谢归雁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下意识地跟上去,恨意里掺了丝莫名的疑——
这个杀了她全家的屠夫,庆功宴上不去喝酒,跑去伤兵帐做什么?
她躲在营帐外的立柱后,透过布缝往里看。
这一眼,让她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宁无尘褪了战甲,里面穿粗布内衬,左胳膊上一道旧伤狰狞地趴着,是刀剑划过的痕迹,结的疤比周围的皮肤深。
他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正给一个断腿的小兵喂粥。
那小兵看着才十五六岁,脸白得像纸,腿上缠着厚绷带,渗着血。
宁无尘的手很稳,粥勺舀起半勺,放在嘴边轻轻吹,吹凉了才递到小兵嘴边,声音软得不像话:
“慢点喝,刚熬的,不烫。等伤养好了,就给你批假,回家见爹娘。”
小兵含着粥,眼泪“吧嗒”掉在碗里。
宁无尘没说话,抬手用袖口擦他的脸,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怕稍一用力就把人碰哭。
火光落在他眼里,不是沙场的冷,是真真切切的暖。
谢归雁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当时看的并不清楚,现在想想,他停刀的瞬间,眼里也是这样的复杂——
不是嗜杀,是挣扎,是不忍。
手里的酒壶“哐当”砸在地上,碎瓷片溅起来,擦过她的脚踝。
蚀心散洒在青草上,遇风就化作淡青色的烟,飘了几下就没影了,像她那三年坚不可摧的复仇念,在这一刻塌得彻底。
泪水突然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她想抬手擦,却发现浑身都在抖。
她一直以为宁无尘是铁石心肠的屠夫,是双手沾血的刽子手,可眼前这个喂粥的人,温柔得让她陌生。
“为什么……”
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得不成样。
恨意像被温水泡过,慢慢软了、松了。她看着宁无尘给小兵换药,手指捏着纱布,动作轻得怕扯疼伤口;
看着他给小兵掖好被角,指尖碰着被子时,甚至放轻了力道;
看着他低声安慰时,眉头皱着,是真的疼惜。
那点温情,像盆冷水,把她心里的仇火浇得只剩灰。
宁无尘听见声响回头,看见帐外泪流满面的谢归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没多问,也没警惕——
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普通侍女。
他朝亲兵递了个眼色,让收拾地上的碎片,自己转回头,继续给小兵擦脸,动作没停。
谢归雁猛地回过神,转身就跑。
裙摆翻飞,泪水糊住了路,撞在几个醉醺醺的士兵身上,也没敢停。
心里的恨和眼前的暖撞得厉害,让她慌了——
她恨了三年的人,好像不是她想的那样;
赌上一切的复仇,到了跟前,却下不去手。
营区的火还在烧,笑闹声没停。
谢归雁的身影很快融进夜色里,只留下满地碎瓷片,沾着青草汁和麦酒,还有那缕散了的青烟。
这场没完成的复仇,像根断了的弦,在风里颤着,诉说着一颗动摇的复仇心——
恨还在,只是多了道裂缝,漏进了一丝看不懂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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