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翚翟鸣僭擅椒房权,雀鷩噤循遵彤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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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此言,委实是要让洛御女面上难看了。当众拿着她的出身说事,不仅是要她今日下不来台,亦是让她时刻谨记自己奴婢的身份,即便如今成了皇帝妃,也永远要低于在座嫔妃人一等,叫她往后抬不起头来。洛御女的脸上红了白,白了红,眼中微有涩意,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低了头唯唯地应着是。
皇贵妃愈发和颜悦色,实要拿出一副凤仪万千的气度来,旋即又转向意贵妃,温声道:“洛御女是贵妃妹妹一手提拔上来,想来妹妹于此间也耗费了不少心神精力。本宫体谅妹妹不易,今日也为妹妹备上了一份薄礼,还望妹妹笑纳。”
意贵妃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笑容和宜:“姐姐折煞妹妹了,姐姐现已是皇贵妃,妹妹即便再不懂礼数,也晓得‘尊卑’二字。姐姐列居高位,于臣妾们赐授予赏,皆是恩眷,安有不受之语。”
宋湘宁心念微动,经此一劫,皇贵妃竟是长进了不少,全不似往日那般骄横无度,言措行止间,也着实要叫人提起几分心神。倒是意贵妃却似无意与她争锋,只一应顺着她,做足了场面,也是能屈能伸。思忖间,暄暄如春风的笑语已吹到了她的脸畔:“说来玥昭容近来协理六宫也是辛苦,本宫素来对各位妹妹一视同仁,断不会行厚此薄彼之举。”旋又唤宫女,“将玥昭容的赏赐也一同送上来。”
待宫女捧着长盘走至近前,嫔妃们便已看得分明,原来是两顶附钗衔宝的珠翠冠。此物虽贵重,却并不为奇。嫔妃依礼制皆有朝拜燕居时的礼冠,且内官监与银作局常年织造此物,逢年过节多有敬奉,尤以得宠嫔妃更甚。而内承运库便更是珠宝琳琅,不胜枚举,皇帝又时有钦赏,久而久之,在嫔妃中也算不得稀罕。
然而只稍作留心,便知此冠与平素所见不同之处了。意贵妃面前的皇妃冠并未佩以金凤之簪,而是附以孔雀之制;另玥昭容所呈之九嫔冠亦非以翟翚为饰,却是鷩(bi)雉之形。嫔妃们一时心思各异,情知怕是皇贵妃有意为之,而其意下究竟如何,却不敢妄加揣测,更不会做那出头椽儿,故皆低眉敛目,默不作声。
还是卫昭仪快言快语,佯作讶异道:“臣妾瞧着这两顶珠冠似与平日所见有些不同。敢是底下的奴才弄错了吧?”
皇贵妃施然端茶浅酌,慢条斯理道:“昭仪妹妹说笑了,宫人们素来听吩咐办事,若敢弄出半分错处,那便是不要命了。”
卫昭仪盈盈一笑:“臣妾愚笨,听娘娘此话反倒不解,还请娘娘细细说来,好叫姐妹们听个明白呢。”
皇贵妃眉目怡然,抚过翚冠垂下的流苏:“凤乃百鸟之尊,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为五德俱化之象。本宫倒要问问贵妃,可担得起此‘五德’之名么?”
不及贵妃出声,她即刻又道:“神鸟名扬,不在其夺目之色,而立于德仁之行。不然,便如浮华自矜持的孔雀俗物,趋炎附势、华而不实。昔日中宫卧病,贵妃代掌凤印,却不能聿修壶教,为帝后分忧,反屡屡纵得宵小作乱,奸佞生事,使六宫风波不断,甚至干于前朝,才轻任重,德薄望隆。本宫今日便以皇贵妃之名昭训于你,令行以德,方能睦穆六宫,否则还是趁早解印悬绶为好。本宫今日赐你孔雀翠冠,就是要你时刻以此自勉,莫要辜负了皇上与本宫对你的厚望。”
意贵妃心中冷意横生,如鲠在喉,面上却是温婉含笑,不见一丝郁色:“承蒙娘娘教诲,臣妾自当铭记于心。”
皇贵妃淡然掠过她,目光定在了宋湘宁身上,依旧肃声道:“玥昭容,翟鸟赋性淑雅,为娴静温顺之徽征。昔太祖开国时曾定制,九嫔朝谒之服,冠用九翟,服饰重雉,意在礼续国祚,章安社稷。九嫔次于皇妃,略高于命妇,理应谨守妾妃之分,以德、言、容、功为尚。而昭容不思太祖殷切期嘱,每常恃宠而骄,不敬皇妃,逾越礼制,怎堪配翟鸟之纹?本宫赐你鷩雉已是万分抬举,望昭容好自为之。若有从前许氏贱婢阴奉阳违,潜施毒计之举,本宫绝不会轻饶。”
宋湘宁心头大骇,仿若扎进了一根尖锐的毒刺,凛然生痛。她笑意生冷,直直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皇贵妃提点臣妾等礼制,自该悉心受教。只是娘娘适才言及‘令行以德’,自然该以身作则,方可教化六宫。许氏是由皇上亲自下旨而追封的章妃,纵然位份低于娘娘之下,又与娘娘生有龌龊,但逝者为大,又兼有礼制为论,于斯于彼,娘娘都该称一声‘章妃’亦或是‘许妃’,而非满口‘贱婢’之语。如此,既有损娘娘金口,也污了姐妹们清耳。何况从前之事皇上已有定论,娘娘如此心含不忿,莫非是质疑皇上的裁决,直言咱们的皇上不是位明君圣主么?”
卫昭仪冷哼一声,语气很是不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玥昭容当真会给皇贵妃娘娘罗织罪名。章妃虽为皇室中人,但同为嫔妃,也有个高低贵贱之分。昔日聆书院莫名失火,焉知不是章妃作恶多端,愧悔无地才畏罪自尽的缘故?皇上肯与她名分,是为了顾全皇家的体面,而非宥过无大。许氏做下的孽,姐妹们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娘娘如今皇贵妃之尊,肯叫她一声贱婢那是她的福分。若不是娘娘宽洪海量,不与她计较,许氏早被贬为一介庶人了,安能有此等死后哀荣?”
瑾修仪支着腰身,慵然靠在身后喜鹊登梅洒线绣椅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人唇枪舌讥之状:“姐姐们可真是妙语连珠,辩才无碍。可惜自古以来,这科举应试只有男科,未曾有女科。若哪日圣主开恩,拔擢女君辅弼,姐姐们可不个个都成了女诸生,走马看花,雁塔题名呢。”
璇妃素知瑾修仪是个性情乖张,傲岸不群之人,从前因看不惯她这副古怪脾气,出言讥讽过几回,也被她话里话外呛了不少。眼下见她开口转圜,势必要唱了反调,因而支颐轻哂:“自来那些登科及第的举子进士们都要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之人。姐妹们不过闲时坐一起说些顽笑话听个趣儿,再不然便是在皇上跟前饶两句舌,若论那些八股杜律的,实是八竿子打不着,说出去白叫人笑倒了牙。瑾修仪何苦打趣,倒让姐妹们处在高台上下不来。知道的呢,以为修仪是无心胡闹;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修仪是架桥拨火专挑是非。”
瑾修仪也不恼,柳眉微挑,笑语盈盈道:“璇妃这话说得好生厉害,叫臣妾进退维谷,认与不认皆是过错。真巧是应了那句话,‘有心矫饰反成拙,无心落笔却生姿’。思来想叫咱们下不来台的另有其人呢。”见璇妃神色一变,她却也不慌,慢悠悠道:“其实璇妃可真是错怪臣妾了。臣妾不过是看姐姐们辩口利辞说得好生畅快,一时跃马弯弓想卖弄番罢了。方才听皇贵妃言及礼冠之语,臣妾深以为然,倒也想起一桩故典来。若真论起来,其实只有皇后与太子妃的礼冠能称凤冠,咱们这些嫔御之流所带的最多为翟冠而已。就如皇贵妃今日所带的九翚四凤冠,所谓金翟,不过是长得同凤凰相像些,细细分由起来,头顶上比之少了一根翎毛,尾羽也不似神鸟的赤焰状,脖子、下巴等都要短些。貌类正主,实则不然,终究是少了神韵。这样的服色,穿在皇贵妃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皇贵妃矍然变了神色,正要发作,却被座下一道冷声狠狠抢了白。
话说晋贵人自见皇贵妃忝中宫之名赐行拜礼时,便已大有不快之意;而今又看她如此训诫后妃,诚然是冒做坤仪之举,矫诏行事,以小充大,更是怒气填胸,当即按捺不住,冷笑连连:“青天白日的,连个金宝都没挣上,倒在这里充起主子娘娘了!要真掰扯起来,宫里的主子娘娘从来就只有一位,那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莫说皇贵妃您今日位同副后,同咱们一样都是庶妃妾室,便是来日成了继后,在元后的牌位前还是一样要行妃礼。娘娘方才说洛御女是宫女出身,要谨守着奴婢的本分。娘娘这话委实叫人笑话,不过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强撑着外头的体面而已。世人给在座的冠上了个好听的名号叫嫔妃,其实说到底还是妾罢了。既是妾,便是主君主母的奴才,上到皇贵妃,下到御女,都是伺候人的奴婢罢了。一窝儿梅香拜把子,天天姐姐妹妹的要足了好看,何苦来揭了这层遮羞布,拜高踩低的叫人恶心。”
皇贵妃听得此锥心之语,霎时怒不可遏,气得心血翻涌,猛地一拍椅臂,声音都变了几调:“放肆!好个牙尖嘴利目无尊长的东西!”
梅纨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轻声劝道:“娘娘顾惜玉体,仔细着手疼。”
皇贵妃心绪强平下几分,冷冷环视下座,怒极反笑:“自本宫荣升皇贵妃之位后,便屡有嫔妃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焉知不是本宫昔日纵容太过的缘故。晋贵人既要本宫谨守本分,本宫今日便先教教晋贵人,什么是尊卑,什么是规矩,以儆效尤。”她肃然厉喝,“来人,晋贵人言行无状,冲撞上位,给本宫拖出去掌嘴四十!再拖去坤宁宫前跪上三个时辰,让皇后好好看看,这便是她虞家的姑娘!”
她说罢转向瑾修仪,目光森然:“至于瑾修仪,恃宠而骄,仗着龙裔在璟元宫作威作福,本宫念及皇嗣,且记下今日之刑,待日后龙胎落地再行处置。呵,当真是反了,小小嫔位也敢跟本宫叫板。本宫今日就要好好教你们个乖!如有不服的,只管来。”
晋贵人所言实在太过骇人,也太过猖狂,生生得罪了一众嫔妃。因此如今听皇贵妃发落,一是惧皇贵妃之势,二也是不满晋贵人所言不逊。是以此语一出,并无嫔妃肯出面为其求情。
意贵妃似乎并不关心眼下剑拔弩张的形景,她五腕轻抬,扶了扶青丝上微显松弛的双凤穿花金掩鬓,从容自若。
宋湘宁着实未曾料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竟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她知瑾修仪一向看不上皇贵妃跋扈之风,亦知晋贵人此言乃是大不敬之罪,深谙无法相劝,一面怕火上浇油,一面担心晋贵人与瑾修仪受罚。
如此种种不过一念之间,她心下一横,柔声出言道:“皇贵妃娘娘,两位妹妹行差踏错,您位冠群妃,自该加以教导。只是如今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凤体有违,臣妾担心若动静太大,难免会扰了二位静养,更恐连及圣躬不安,却是得不偿失了。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来二位妹妹已知晓所犯错处,娘娘不若小惩大诫,既可肃正宫纪,也省却来日事端。”
谁知皇贵妃还未发话,晋贵人却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乌眼鸡儿似的盯着我姐姐的位子,巴不得她再起不来才好呢!姐姐如今还在这儿呢,你们就敢这样,日后岂不是要造反了?皇贵妃算什么东西,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在宫里作威作福!我去找皇上评评理。”
她一边抬袖抹泪,一边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皇贵妃气得乱颤,登时从座上立起:“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她向周围宫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拦下她!”
未等话音落下,瑾修仪已扶着肚子施然起身,忽而秀眉轻拧,神色痛苦地‘嗳呦’了一声,往一侧倒去。身旁的盈烛忙不迭抱住她,吓得脸色煞白,带着哭音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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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管:古代宫廷中,嫔妃或女官掌管“彤管”(红色笔管的文书工具)记录宫廷事宜,后以“彤管”借指嫔妃,带有文雅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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