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太古遗音

　　刚一踏进青石板的街道，顿时，一股混合着潮湿、发霉、腐烂、腥臭、泥土、朽木和破败的多种气息便扑面而来，向问天和獴獴皱了皱鼻子，灵秀和小瑶两个小姑娘则都捂起了口鼻。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一眼扫去，街道两旁昔日的风采其实还依稀可见:

　　这里的建筑整齐划一，最显眼就是那连绵的乌瓦白墙。房屋多是木构梁柱，墙体以夯土筑成，再抹上白灰，虽经风雨剥蚀，却显得坚实厚重。

　　屋顶是悬山式或歇山式，铺着厚重的灰黑色陶瓦，屋脊两端微微起翘，线条简洁有力，透着一种初唐特有的质朴与雄浑。

　　慢慢往前走……

　　临街的店铺早已胡乱丢弃了一扇扇可拆卸的木板长门，凌乱和肮脏的室内已完全向街道敞开；

　　而形如酒肆的门口泥炉上，也早已没有了陶瓮咕嘟咕嘟的热气，麦酒的醇香更是恍若前朝；

　　一旁的铁匠铺里，锻造的半成品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炉台上，灰白的蛛网是它们现在唯一的同行，忽然一阵儿风，檐下挂着的一面布幌有气无力地甩了甩，等几人定睛一看，上面原来是“黄记铁铺”的字样。

　　继续往前……

　　街道上散乱无序的，多是往来行人的短衣或麻裤，其中以农夫、工匠和脚夫的痕迹最多，因为泥土遍及的草鞋和汗渍挥洒的油布实在显眼太过，甚至于众聚集处，那里窸窸窣窣的还传来了老鼠的声音，也不晓得它们究竟在那里干什么？

　　或吃着什么？

　　越过这些低矮的店铺，向问天的目光还能粗略看到后方更高大的夯土墙围合的院落，那应是街上富户的宅邸，隐约可见院内悬山式屋顶的正房和栽种的槐树树冠。

　　对了，这里还有一家酒楼，是街市尽头一家名为“清风云来”的酒楼。

　　只有两层，结构与其他建筑无异，只是规模上稍大一点儿，开着一排陈旧的直棂窗，碎花的窗纸上还微微映着朦胧的月光。

　　站在酒楼门口回望，整条街道在暗月下的轮廓其实棱角分明，青黑的瓦，素白的墙，深褐的木质构件以及色彩对比更是沉稳而鲜明。

　　虽早已没有了金碧辉煌的炫目，但这种基于实用与秩序、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好似恰如这个动荡不安的乱世。

　　“向大哥，我们、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

　　缩着脑袋，蜷着身子，灵秀紧张不安地搂着向问天右胳膊四处张望，她现在真像一只胆小猫咪。

　　“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环顾四周，向问天答非所问道，“这里应该有人啊，他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向问天还想上前，可就在他准备抬腿走动以探访周围时，倏的一下，他竟感觉自己的左腿好像被绑住了沙袋似的，走也走不利索。

　　接着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小瑶单臂强搂双腿擒拿般控制了他的左腿，小姑娘瑟瑟发抖的就像老鼠一样，向问天简直哭笑不得。

　　明明屁事儿没有，结果右胳膊一个，左腿一个的，怎么搞得他好像很不靠谱似的?

　　难道他向问天还保护不了两个小丫头吗？

　　“好了，你们俩差不多行了，有什么好怕的?”向问天无语至极时，獴獴依旧和往常一样，在他的左肩上横刀揭斧守卫着，“这里又没有人，怕什么？”

　　“可是、可是……”小瑶搂着向问天的腿颤颤兢兢道，“我总觉得这里好像有鬼魂呐。”

　　“小、小雪貂，你、你别吓我，我胆小。”

　　灵秀这丫头平时看起来狐假虎威的，其实她私底下相当胆小，尤其怕一些这世间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此小姜还和她争论了好久呢，但最后往往是霸道者胜。

　　“别逗了，鬼魂有什么好怕的?”向问天简直都要被这俩傻丫头笑哭了，“它们要是真厉害，怎么可能还会被别人变成鬼魂?活着的时候都不顶事儿，死了能有什么用?真正让人害怕的，应该是那些把人变成鬼魂的人。”

　　“问、问天哥哥，你、你真的不怕吗？”

　　“不怕。”向问天脱口而出道，“我向问天连活人都不怕，难道还怕死人吗？哼，我怕的，永远只有一件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俩丫头异口同声的问。

　　“那就是……”向问天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然后才故作神秘的说道，“麻烦，我向问天最怕麻烦，所以你们俩赶紧的吧，小心我一会儿真召唤出几个小鬼和你们玩玩儿。”

　　“嘁，问天哥哥你净骗人。”或许是对方的话给了小瑶些许信心，小姑娘真的有些不怕了，语气都变得灵动活泼起来，“小瑶才不上你的当呢。”

　　“喂，灵秀，你还不松手?人小瑶都放开我了。”

　　“向大哥，我、我真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儿，要不、要不我们回去吧？回去找小气鬼和彩璇姐。”

　　“别闹了丫头，且不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我们想去，你以为刺史府衙是菜市场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给妹妹做个榜样。”

　　“我……咦，野猴子，你说谁老大不小了，你才老大不小了呢。”或许这句话才是触发灵秀的开关，一句下来，小丫头立即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人家明明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别随随便便给人扣大帽子啊。”

　　“粉蜥蜴，就你还小姑娘呢？你看你脸上的厚皮简直都比刚刚那个肥婆奶奶……哎呀，好疼啊~”

　　“小雪貂，你又讨打是不啊?姑奶奶不教训……哎呀疼~”

　　俩丫头又掐起架来了，虽然有些聒噪，但总比之前那魂不守舍的轻浮好多了，向问天会心一笑。

　　冷清的街道确实寂静无比，再加上月黑暗影的如影随形，冷不丁间，乍得又是一声惊响！

　　“什、什么东西！?”

　　本来还在打闹的俩姐妹瞬间抱作一团，如果不是熟人相知的话，恐怕一刹那间还以为是个什么双头小奶咪呢。

　　“呃……不、不好意思啊，”向问天尴尬地挠了挠头，语气极为无耻和欠揍，“我刚刚实在没忍住，所以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哎呀，疼疼疼！”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不由分说，这俩小姐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好你个野猴子，故意拿我们寻开心是吧？”

　　“问天哥哥真是太讨厌了，小瑶非得好好教训你一下不可，不许跑。”

　　物是人非的酒楼前，几人欢欢笑笑。

　　然而就在他们陷入打闹时，一直警惕的獴獴终于有动静了，尤其是它的那双黑金大眼，仿佛都凝聚出了一闪而过的电光。

　　“谁！?”

　　向问天随即而动，一边收起了嬉笑的嘴脸，一边还把俩丫头护在了身后，面色凝重地盯向暗处。

　　吱吱呀呀间，一片又一片的黑色布罩开始缓缓隆起，而且它们还像会蔓延似的，把向问天几人团团围在了中心。

　　灵秀和小瑶又抱作了一团，颤颤巍巍……

　　“在下不得已打扰了诸位，还望海涵，若是有不便之处，小弟这就带着舍妹离开，绝不侵犯。”

　　向问天以礼应对时，黑色布罩还逐渐撕开了缝隙，里面陆陆续续地钻出来了好多好多，犹如老鼠成精似的怪物?

　　“哇呀！”

　　这下灵秀和小瑶更是抱头惊叫，紧闭双眼以示不再打扰。

　　“诸位，在下冒失闯入是为轻礼，可倘若因此而被重罚，那在下也是万万不会束手就擒。”

　　这边向问天和獴獴已经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而对面乌泱泱的数量却依旧不予理会，眼看双方就要酿成大祸……

　　不过，就在这时，天地间居然诞生了一种琴音?

　　只听这琴音柔情悦耳，宛转悠扬，恍惚间，好像既有春风的愉快，也有秋叶的青睐，既能抚平人们心中的躁动，也能逐渐掀开掩月的影盖。

　　于是，当月光再次重新慢慢倾洒世间时，那围困向问天几人的怪物们也一一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些不是别人，正是被城里的那些荣华富贵和贪慕虚荣驱赶至此的，穷苦百姓。

　　皎洁的月光下，潮汐之力似有似无。

　　无形中，它们仿佛既拉扯了什么，同时又被限制了什么，于是只能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天地间，游魂孤勇。

　　“前辈，您、您这是太古遗音?”

　　所有人都坐在了一起，不过因为之前的种种芥蒂，所以灵秀和小瑶依旧紧紧靠着向问天和獴獴他们，而那些面黄肌瘦，枯骨如柴的人则是乖乖围坐在琴师旁边。

　　琴师前辈，是一个大约知天命的长须男子。

　　“少侠见笑了，在下何曾有那番本事求得真琴?不过是滥竽充数，东施效颦的仿制品罢了。”

　　“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向问天并无轻视意，反而更加敬重道，“前辈，您的琴音能够拨云见月，清心普善，像这样拟音化意的本事，真琴假琴，又有何言?不过是弹奏的工具罢了。”

　　“少侠心胸坦荡，正气凛然，真是世间少有，更难得少侠也对音律熟知几分。”

　　“不瞒前辈，晚辈曾有幸在五音坊跟着和声乐先生学过几音，不过由于晚辈生性愚钝，资质不纯，所以唯有单单赏乐还凑合可行。”

　　“少侠谦逊了，能够被和坊主看重，这可是人生莫大的荣耀啊，想当年，在下可是寤寐思服，却总是求之不得呢。”

　　说到这里，琴师明显一阵儿苦笑。

　　“还记得，和坊主总说我的琴音干涩伤律，乱脉亏身，根本不适合弹琴，然而当时年轻气盛的我根本不懂先生的本意，因此一气之下，怒砸木琴，发誓再也不碰，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在下才慢慢领悟了先生的意图啊，真是可惜，可叹……”

　　向问天转着眼珠看了一圈，当他发现这里的人都是目无光泽，面露两性时，他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琴师。

　　“前辈，这就是您不愿离开此处的原因吗？”

　　“少侠不知，在下身后的酒楼就是家父以命相拼的产业，在座各位也都是乡里乡亲的故交好友，既已至此，在下又岂能弃他们而去?”

　　说罢，琴师又轻轻捋动了几根琴弦，曼妙的音律随即而动，简短有力，饱满生情，闻后，在座的个人都是悄无声息间冷却了躁动，重拾了温情。

　　“被人抛弃已是断生之裂，更何况被一个城池割舍，既然如此，既已被富贵遗忘，被荣华丢弃，那我就再也不能让他们被人情淡薄，被冷暖无知，否则这片土地几千来孕育的宏伟志向，顷刻间便会荡然无存，人们会目无礼法，人们会自相残杀，如同那虫豸野兽只懂饱腹淫乐之欲，这是在下永远也不想看见的，这是在下的琴声……有生之年再也不想遇到的最后遥歌。”

　　明晰的月光下，缓缓的琴音再次泛起。

　　或许又是拟音化形的能力，不知不觉中，向问天甚至都看到了万华梦境的喧闹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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