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梵行（二）

　　天地是寂静的。

　　寂静的要命。

　　小枝在黑暗中用手摩擦着沙砾。

　　他讨厌安静，没有声音，那象征着死亡。

　　就像记忆里他总是能听到床的摇晃声，那个破旧的床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那个时候，他是那么讨厌声音。

　　那个女人总是看着他哭，说当女人命最苦，说小枝呀，千万不要当女人。

　　太穷了，也太苦了，没了吃的，外面是刮起来没有停歇的风雪，他饿得受不了了，将屋子里的棉被往自己嘴里塞。

　　然后那个女人又抱着他哭，哭够了，那个女人换下了那件粗布衣服，将箱子最底下那件带着陈旧气息的大红衣服套上，将那粘腻的胭脂点上，像是一朵娇艳的花朵，接着走了出去。

　　他觉得她要抛弃他了。

　　不过抛弃就抛弃吧，反正都是死，他憋着眼泪，死死的憋着，他不会为任何人哭，他讨厌哭。

　　他不会为任何人流泪。

　　但是后来，女人回来了，带来一个男人，他被关在了门外，就听到了摇晃的声音，间或还有女人哭泣的声音。

　　然后他就有了食物。

　　但是那个床摇晃的声音，成了他最讨厌的声音，比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目光更讨厌。

　　他很多次在门口，听到那个摇晃的声音，都想冲进去大喊，骂她，将那些个男人给赶出去，可是最后，他只能望着外面的风雪，吞下那一块带肉的肉饼。

　　后来有一天，那个床摇晃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女人得病了，没有男人再来找她，她身上散发着恶臭，躺在那里，女人们从门外经过，对着门快意的吐着唾沫，仿佛终于善恶有报一样：“活该！”

　　床上的女人从发臭的床榻间用力发出最后一个声音，那是她藏在袄子里的一个个碎银子，那是一个大方的屠夫给她的，也是折磨她最狠的一个。

　　碎银子落在他面前，发出很细微沉闷的声响。

　　女人没了。

　　他坐在那个满是臭气的房间里好久。

　　多么安静的声音。

　　没有女人的哭声，也没有女人的叹息声，连他最厌恶最讨厌的床的摇晃声都没有了。

　　一切都没了。

　　只剩下那一点散碎银两的声音。

　　那是这个女人，最后的声音。

　　她就只值这么点。

　　后来，不论他去哪儿，他总是往最热闹的地方走，那里到处都是声音，即便是深夜，也能听到瓦舍酒楼坊间，那永不停歇的声音，只有这些声音，才能让他睡着，不至于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满是恶臭的房间，什么声音都没有 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就像现在，没有声音。

　　没有飞沙走石，没有飞禽鸟类，甚至身边那个闭目睡觉的年轻僧人，都淡的听不到一点呼吸声。

　　他睡不着，只能用手抓着身下的沙砾，一遍遍蹭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可是声音还不够大。

　　他便自己拍起手来。

　　这样的拍手声让明昙睁开了眼：“此地属于极静之地，如果有声音，会吸引来极静狼兽。”

　　小枝虽然心里不无恶意的想要发出声音，但是他还是惜命，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握住一把沙砾，在掌心摩擦着。

　　他死死的用手摩擦着掌心，掌心摩擦的痛意让他觉得稍微好受一些，但是也只是稍微。

　　还是太安静了。

　　这个极静之地，静到让人觉得仿佛能听到血管流动的声音，就像人死亡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生命在缓缓的流逝。

　　疼痛根本没用，他尽管努力克制，然而也克制不了自己的颤抖。

　　仿佛整个天地都变成了那个恶臭的房间。

　　只剩下自己和死亡做伴。

　　而就在此时，一道低低的梵唱声响了起来，将她包裹，听到声音，她颤抖的身子瞬间平静下来。

　　即便这是他最讨厌的佛声，自从来了这个地方就无时无刻都听到的声音，但是也总好过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是年轻僧人的声音，平和，干净。

　　等到痛苦远离，她才睁开眼，明昙坐在他旁边，嘴唇蠕动。

　　他道：“不是说不能发出声音吗？你发出干什么？”

　　明昙依然闭着眼睛：“现在你可以说话发出声音了。这里被我下了避声咒。方圆五米的声音传不出去。”

　　小枝猛地意识到，是自己那害怕的样子落在了他的眼底，所以他才这样做。

　　若是寻常人只会感激，但是小枝却觉得羞愤，像是一只袒露了自己伤口的小兽，对于别人发现了他的弱点而感觉到愤懑。

　　知道他的弱点，就会利用这个弱点来伤害他。

　　小枝恶狠狠的盯着明昙。

　　明昙没有睁眼，只是停了佛经的诵念，开口道：“贫僧恐惧黑暗。”

　　小枝愣了一下，周围一片黑漆漆，啥都看不到，然而这个僧人根本看不出来对这里有什么恐惧的。

　　“呵，你骗我。”小枝冷笑一声，“那你晚上还睡得着？”

　　明昙道：“恐惧黑暗，那贫僧便以黑暗相伴。习惯它，克服它，自然得见真实自我。一切魑魅魍魉，皆为心中恐惧欲。见真实自我，便任其恐惧，恐惧是我，我即恐惧。”

　　小枝懒得听他佛家教诲，不再言语，低头在沙地里以手为笔，写着故事。

　　这是她无聊时的自我消遣，他开始疯狂的想念自己手里的那支笔。

　　什么江淹梦笔，那就是他的笔。

　　有了笔，他就有了倚仗，他才不会惧怕任何人。

　　他讨厌这个和尚，他就像拥有最完美的盔甲一样，他竭尽能力想要去刺破，但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听着那佛诵的声音，却慢慢的沉睡了过去。

　　明昙依然诵念着佛经。

　　黑暗中，一切都是心中的阴影，一切也是佛的磨砺。

　　人生在世，本来便应有所惧。

　　有所惧，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

　　坦然面对恐惧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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