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花落了,可根还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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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朵的麻鞋尖刚蹭到老桃树根,晨露就顺着枝桠滴下来,正砸在她鼻尖上。

  她仰头眯眼,昨夜那朵开在没人看的后山的桃花,此刻正蔫头耷脑蜷在土坷垃边,花瓣边缘泛着浅褐,像被谁偷偷咬过一口。

  “谢了?”她蹲下来,食指戳了戳那朵残花,又低头去看土堆——最中央的泥土正像被小猫扒拉过似的,细土粒簌簌往下滑,露出指甲盖大的湿润新土。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掌心刚贴上地面,腕间的毫毛突然“刷”地竖起来,像被谁拽了根线头,从指尖直麻到后颈。

  “哎?”她猛地缩回手,盯着自己手背——那些跟着她闯过蟠桃园、偷过老君丹的毫毛,此刻正根根颤动,像久别重逢的小猴儿在挠她手心。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摘菩提祖师的人参果,被追得翻了三个筋斗云,最后躲在水帘洞石缝里,也是这副又痒又烫的感觉。

  “父王说花果山的地是活的...”她嘀咕着,趴到地上,耳朵几乎贴住泥土。

  山风裹着晨雾灌进衣领,她却顾不上,只睁大眼睛盯着土堆——刚才还只是细土滑动,这会儿竟有细碎的草屑被顶起来,像有人在地下吹泡泡。

  “咚。”

  她耳尖一跳。

  不是声音,是震动,像小鼓槌轻轻敲在脑仁上。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她后槽牙都跟着发酸。

  这节奏她熟——去年她在东海龙宫偷喝桃花酿,醉得抱着定海神针打盹,迷迷糊糊听见的也是这动静,老龙王说那是海脉在“喘气”。

  “饿了吧?”她突然笑出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是昨夜喝剩的茶渣。

  她捏着茶末绕着土堆画圈,像小时候给小猴儿分枣子似的,“祖师爷爷说茶渣养根,你尝尝?”末了还蹲下来,对着土堆吹了口气,“可别学我,偷吃老君的茶饼被追得钻狗洞。”

  当夜,花果山的猴子们都听见了怪响。

  三儿抱着小崽子缩在石凳下,尾巴紧紧缠住娃的腰:“阿娘,地底下有河!”老猴儿捋着胡子往树上爬,却见月光里,桃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成了河——根须从这棵树的脚下钻出来,又扎进那棵树的土里,像无数条发光的蛇在夜游。

  “小朵!小朵!”天刚蒙蒙亮,萧逸的声音就顺着山风飘过来。

  孙小朵正蹲在溪边洗茶渣布包,抬头就见他裤脚沾着泥,手里举着半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个!”

  那是座荒村,村口石碑上“忘言村”三个字缺了个“言”,像被谁拿石头砸过。

  萧逸本想绕过去,偏巧裤脚被碑脚的碎瓷片勾住,一低头就看见半页纸——边角焦黑,正是他上月在天庭司过殿撕的赎罪名册。

  “我们不想被记住,只想被当作人。”

  字迹浮现在纸页上时,他的指尖正抵着“罪民丁氏”那行字。

  不是墨写的,也不是刻的,倒像被风从纸里吹出来的,歪歪扭扭带着毛边。

  他蹲在碑前看了半宿,直到晨雾漫过脚背,才把纸折成小船。

  “放这儿?”他对着干涸的溪床嘀咕,“你说这儿能淌水?”小船刚放下,溪底的碎石突然“咔”地裂开条缝,水珠顺着石缝冒出来,像有人在地下拧开了水龙头。

  等孙小朵赶到时,溪水已经漫过脚踝,几个光脚娃娃正追着纸船跑,裤腿卷到膝盖,笑得像刚从炼丹炉里逃出来的她。

  “萧哥哥!”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扑过来,手里攥着朵野花,“船船载着星星!”萧逸低头看,水面上果然有细碎的光,不是月光,是从四面八方汇来的——东边山坳里那口曾泡过冤魂的老井,南边乱葬岗下那片渗过血泪的土,此刻都在往这条溪里送水。

  “人心养的河。”孙小朵蹲下来,用手掬了把水,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比天河甜。”

  韦阳是在给老妇送药时发现的。

  那老妇摔了腿,少年阿牛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不是从前那种虚虚的灰影子,是带着金线的,像谁拿金粉勾了边。

  他盯着影子看得出神,阿牛被看得发毛:“韦大哥,我脸上有灰?”

  “没。”韦阳摇头,“你影子比我亮。”

  当天夜里,他在村口立了面铜盘。

  说是镜子,其实打磨得极糙,照不清人脸,倒能映出影子。

  第二天清晨,铜盘前就围了一圈人——卖粥的王婶影子里浮着朵莲花,是她煮给流浪汉的一百碗热粥化的;补鞋的李叔影子里站着个小女娃,是他十年前救的被拐孩子;最奇的是那个总扛着刀的外乡人,影子里竟跪着个白发妇人,正往他手里塞热乎的炊饼。

  “娘...”外乡人突然跪下来,刀“当啷”掉在地上,“我错了。”

  天庭观心司的云使驾着祥云来查,刚把照心镜对准铜盘,镜面“咔”地裂成八瓣。

  云使捧着碎片直跺脚:“怪了!从前人心像本书,翻两页就能读,现在倒像...像花果山的地!”

  二郎神的铁锤是在偏山村的铁匠铺里响起来的。

  他本想找个地方喝顿闷酒,路过村口就闻见铁腥气——老铁匠正抡着锤打锄头,风箱“呼哧呼哧”响,铁炉里的火却不红,是暖黄的,像灶膛里的柴火烧出来的。

  “老丈,不用神火?”他凑过去,三尖两刃刀在腰间碰得叮当响。

  老铁匠头也不抬:“神火烫。”他用铁钳夹起烧红的铁块,“那年天兵来收火,说凡火脏,要拿神火炼。我徒弟被神火舔了手,到死都喊疼。”他把铁块放到砧子上,“人心火才稳,你看——”

  火星子溅到二郎神手背上,他没躲。

  不是灼痛,是暖,像小时候在灌江口,娘给他捂手炉的温度。

  他鬼使神差地接过风箱,鼓风的手劲拿捏得极轻,生怕吹熄了那点暖黄。

  炉火“轰”地涨高时,两人影子在墙上叠成了重影——是当年神匠司里被炼化的凡人魂影,他们举着铁锤,眼里有光。

  当夜,三界所有废弃的铁炉都冒烟了。

  东海边的破船坞,西域的枯井边,连南天门废墟下的残铁堆里,都燃起了暖黄的火。

  天庭工部的残魂飘在云端直哆嗦:“火...火归人间了?”

  孙小朵是被地动惊醒的。

  不是震,是“动”,像有人在她床底下轻轻摇摇篮。

  她赤着脚跑到山顶,就见漫山的猴子都醒了,尾巴卷着树枝,耳朵竖得老高,齐齐朝东方跪坐。

  “看啥呢?”她顺着猴群的目光望过去——南天门的废墟上,那株狗尾草竟比昨日高了寸许,草尖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着七彩,像谁把彩虹揉碎了撒上去。

  “天线。”她突然笑出声,从耳后摘下最后一缕金箍棒的魂铁,“给你当肥料。”

  魂铁刚埋进土里,地底就传来“轰”的一声,像有千万条树根同时拍掌。

  她蹲下来,指尖触到地面——不是石头的凉,是活物的温,像小猴儿的肚皮。

  “这次不是我种的。”她望着草尖的露珠,轻声说,“是地,自己想活了。”

  后半夜起了风。

  孙小朵裹着毯子坐在桃树下打盹,迷迷糊糊听见“沙沙”声。

  她睁眼一瞧,离她最近的那棵老桃树,树根竟从土里拱出来一截,像老人伸懒腰似的,往东边挪了三寸——不是飞,不是走,是...自己在挪。

  她张着嘴还没喊出声,就见第二棵桃树的枝桠轻轻碰了碰第一棵的枝桠,像在说“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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