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金刚

　　万安寺有僧弥数百人之多，她独与不二僧要好。

　　除了顺路经常撞上外，另有原因，是佛家里的不二，说的是天地一实，如如平等，无彼此之别。

　　小时候闻听此话，觉得和道家“万物一府”是同样道理。

　　故而对这老和尚有知音之感，颇为亲近，以至于他觉得她该当姑子，她深以为这老和尚该去做道士。

　　现在再看到，想老和尚说自个儿与陶姝二者一般，这“不二”两字就有点稍许刺眼。

　　师傅也没说自个儿与陶姝一样，这不二僧是不是，太平等了点？该还是只能在寺里做和尚。

　　她悻悻收了目光往寺外去，很快寻到谢府马车。

　　赶马的车夫见小姑娘独身出来，惊的张口要呼，又恐引来旁人围观，要跳下马车架子，又怕离得近妨了渟云声誉。

　　坐立难安窘声问婆子丫鬟在哪，“歇着呢”，渟云住脚答了话，转向往万安寺正门口站得两口茶功夫，辛夷便领着四五个嫲嫲风风火火冒出来。

　　彼此走到一堆，不等渟云发问，为首的何嫲嫲先劈头盖脸埋怨得好些，余下婆子各有附和。

　　底下人更擅看主家脸色，更莫说就算渟云面色如常，闹出这么大阵仗，谁个都能猜到今日观中行事结局不佳。

　　更何况来的几个嫲嫲都是谢老夫人跟前，何嫲嫲更是对祖孙俩的不合早有耳闻，没直接开骂，已然是顾忌着身份了。

　　唯辛夷是渟云房里伺候，虽觉渟云行有逾矩，终只是替她担忧后果，并非苛责，闻听婆子出言不逊，回嘴道：

　　“你们大声嚷嚷干什么，这里都是佛祖菩萨，娘子怎么走不得，人家来进香的姐儿姑娘多了，谁个在寺里传蜂传蝶。

　　旁的风言风语我没听见，尽听见你们一个个老虔婆胡说，本就怨你们躲懒贪嘴....啊..”

　　辛夷话没说完，突地被渟云猛地拽向一边，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原是何嫲嫲耳光打了个空。

　　她在谢府多年，知道渟云能逼得谢老夫人让步，难保还有后福，埋怨两句权作情急心切，来日也可分说算不得罪过。

　　小丫鬟算个什么东西？

　　渟云见势不对，紧赶着拉了人一把，拉完三方各有吃惊。

　　辛夷随渟云数年，平日见得谢府处处安乐，人人随和，哪能料到个婆子敢在金刚佛像广殿堂堂处要动手。

　　陈嫲嫲也是意外，后院里捡来的小娘子都落到这地步了，自身难保，还敢为个使唤丫头得罪老祖宗身边人。

　　渟云喘了两声，甩开辛夷胳膊，气道：“要打打我试试，不行去别处，别叫我看见。”她是在晋王府随襄城县主学了些手脚功夫，从没动用过。

　　方才更甚于本能反应，实则并不想护着谁，说的难听些，也不需要辛夷护着自个儿，那婆子嫲嫲嚼舌有个什么好争的。

　　叫她们吃拿吞咽吵破天，看是伤的了一滴血，还是能吵得下一块肉。

　　几个婆子眼神交汇，各自歇了心，总不能这会真个把渟云如何，唯含沙射影奚落辛夷两句“糙生的粗婢没大没小，有失体统”。

　　辛夷后怕丛生，好似刚刚没躲过那一遭，手不自觉捂到了脸上，再不敢辩解。

　　渟云冷冷等着几人说完，毫不在意“嗤”了声，转头要往马车走。

　　何嫲嫲讨得诸多没趣，又怕渟云真个回去与谢老夫人据实以告，就算她两人不合，谢府老祖宗最厌烦底下人惫怠，连藤带瓜一起料理了也难说。

　　偏明面上又扯不到渟云话里错处，怪哉十三四岁小娘子这般沉得住气。

　　何嫲嫲揣袖偏头，自言自语样咕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渟云听见，“娘子今日走了也好，回去还不知道老夫人处怎么说，怕不是下次没得走了。”

　　渟云万事难入耳，独独这桩放不下，本是右脚已经踩到马车镫子要上去，听声又将脚缩了回来，转身和后面跟着的辛夷撞了个脸对脸。

　　辛夷眼里惊恐未散，两人大眼对小眼间，旁而婆子又讽得一句，“你逗乐子呢，还下次走了，怕不是下次回也回不得。”

　　渟云再难压住心头火，伸手将辛夷重重揽到一边，指着那婆子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家在何处，活契还是死契，在府中做的什么事务，随了谢祖母几年？

　　你们都是什么身份，敢在此论我来去留否。

　　我是同和八年京中员外郎亲上门拟的父母户籍，天子赐了贺礼，祖祠认过香火。

　　你们算什么东西，在这嚼舌我的生死荣辱，妄图这一言以蔽之。

　　我....”她越说越躁，近乎破口要骂，当初为救丹桂，翻遍梁律《役使刑统》，多的是条条框框寻出来往几个婆子身上套。

　　“我是..”才要扯个大不敬的罪名，抬眼却看不二僧不知何时出了不二房，就立在偏门口，手持念珠，掌作阿弥，瞧闹剧似得瞧着马车似笑非笑。

　　她越要看清不二僧眼中慈悲，就越什么都看不清，门口离马车处有七八丈，哪里就看的清呢。

　　她目光在几个婆子和不二僧身上交错来回，反叫几个婆子一头雾水，有人扯了何嫲嫲小声劝和，到底是老祖宗养在跟前的，没有情分在，总有名分在。

　　何嫲嫲翻了个白眼，趾高气扬站到了车轱辘轴子旁，反正算是扯得了一桩错处，谁家家娘子大庭广众和下人争的面红耳赤？

　　她自吆喝催了车夫走，名分这玩意儿，值得几个事，小儿当真。

　　渟云突地悔莫如深，胸口酸涩不能自已，万般无奈转身上了马车。

　　辛夷紧随其后，捂在脸上的手却不肯拿下来，直到山道走完过了城门，小丫鬟方低声怯问，“今日怎么了，她们....”

　　渟云靠着窗棱，呆呆不肯张嘴，一路无话进了谢府，婆子传信跑在先，进门飞快没了踪影。

　　谢老夫人本是定了心，不管今日如何，要等春闱后再与渟云从头计较，毕竟那保荐书递到道正司，谁知道是谁的名，万一呢？

　　哪曾想，何嫲嫲老骨头腿儿打着颤儿的闯到屋里哭天抢地说“办事不利，没能好生看护娘子。”

　　人一出观子跟撂爪子野猫似的跑，脸也不要了，礼也不顾了，当着车夫的面和几个嫲嫲闹的像个市井泼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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