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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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年正月初一,北京城。

  本应是百官朝贺、万民同庆的元旦佳节,紫禁城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

  丹陛两侧的仪仗华盖依旧绚丽,但肃立在寒风中的文武百官,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在这片广场上见到过皇帝的身影。

  通往西苑的宫门紧闭着,如同皇帝紧闭的心门。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丹药混合的奇异气味,从西苑方向飘来,缠绕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一冬无雪……”这四个字,像无形的枷锁,扼在每个人的喉咙。

  钦天监周云逸的血,半月前才刚刚被冲洗干净,但那血腥气,似乎还凝结在午门的石缝里,提醒着所有人“天怒”的代价。

  西苑玉熙宫精舍内,暖炉烧得极旺,却驱不散一股阴寒。

  嘉靖帝朱厚熜,身披玄色道袍,长发披散,盘坐在明黄色的蒲团上。

  他面容清癯,眼神深陷,常年炼丹服食铅汞,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此刻,他手中并非玉圭,而是一份刚刚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呈上的、墨迹未干的《罪己诏》草稿。

  他久久凝视着那卷黄绫,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下面的蒲团上,跪着内阁首辅严嵩。

  这位年近八十、权倾朝野的老臣,此刻深深匍匐着,宽大的绯袍铺展在地上,如同一片凝固的血。

  “皇爷,”严嵩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更添了几分惶恐,“天象示警,万民悬望。这罪己祈雪,实乃……实乃顺应天意,安抚民心之举啊。”

  他不敢抬头,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顺应天意?”嘉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丝丹药灼烧喉咙后的嘶哑,“严嵩,你告诉朕,这天意,究竟是嫌朕修道诚心不够,还是嫌你们……贪墨得太多了?”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却让严嵩浑身一颤,伏得更低:“臣……臣万死!”

  站在一旁的吕芳,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唯有他手中拂尘的细微颤动,泄露了此刻精舍内令人窒息的紧张。

  嘉靖帝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精舍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何尝不知道,这所谓的“罪己诏”,不过是朝野上下,包括他那个躲在深宫里修道炼丹的皇帝,在面对煌煌天威时,不得不演的一出戏!

  周云逸用命换来的,不就是逼他走出这一步吗?

  他猛地抓过御笔,那支象征至高权力的笔,此刻却重若千钧。

  笔锋饱蘸朱砂,如同饱蘸了鲜血。

  他盯着黄绫,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与极致的屈辱:

  “朕……奉天承运皇帝,咨尔臣民:朕躬膺天命,二十载于兹,敬天法祖,未敢懈怠。然今岁天时乖戾,冬暖无雪,此乃朕诚悃未孚,政多阙失之故也。”

  每写一个字,他的脸色就更青一分。

  写到“政多阙失”时,笔锋几乎要戳破绫面。

  他将笔狠狠掷于案上,朱砂溅开,如同点点血泪。

  “拿去!”他对着吕芳低吼,胸膛剧烈起伏,“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看看,朕这个皇帝,是如何向老天爷认罪的!”

  吕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罪己诏》,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知道,这并非忏悔,而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一次违心而屈辱的妥协。

  这份妥协的背后,必将伴随着更残酷的清算。

  ……

  罪己诏颁布的仪式简单而压抑。

  没有钟鼓齐鸣,没有山呼万岁。

  只有吕芳带着几个太监,在玉熙宫外设下香案,将诏书内容宣告天地。

  随后,嘉靖帝换上了更为朴素的斋戒礼服,走出了他待了二十年的精舍,来到玉熙宫正殿。

  他没有看身后跪倒一片的太监宫女,也没有看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只是抬头望着灰蒙蒙、没有一丝雪意的天空。

  寒风卷起他的衣袂,显得那道身影愈发孤寂而偏执。

  他焚香,下拜,开始诵读祈雪的青词。

  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真的在与上天沟通。

  但唯有近前的吕芳能看到,皇帝低垂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虔诚,只有一片冰冷的、酝酿着风暴的深渊。

  “皇上已经罪己了,”吕芳在心中默念,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接下来,该轮到‘人祸’来承担天怒的后果了。周云逸的死,仅仅是个开始。”

  嘉靖四十年正月初一,皇帝违心罪己,在西苑斋戒祈雪。

  这份屈辱,像一颗种子,埋在了帝国最高权力者的心中。

  而满朝文武,在短暂的松了口气后,很快将意识到,皇帝的退让,从来都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更激烈博弈的开始。

  此刻无声的玉熙宫,正在默默积蓄着,足以掀翻无数人命运的惊雷。

  ……

  嘉靖四十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一场姗姗来迟的大雪,终于覆盖了北京城的金瓦朱墙。

  雪落无声,却仿佛暂时掩盖了这座帝国心脏的腐烂气息。

  西苑玉熙宫的琉璃瓦被积雪衬得愈发清冷,殿内金丝楠木柱下,五座蟠纹铜炉烧得炽热,却暖不透在场众人心中的寒意。

  嘉靖帝依旧身披道袍,高坐于明黄纱帘之后,身影模糊,唯有手中那串紫檀念珠偶尔相碰的轻响,提醒着众人他的存在。

  帘外,大明朝最顶尖的权臣与宦官分列两侧,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关乎千万人命运的战争,即将在这片氤氲着檀香与药石气味的空间中打响。

  会议伊始,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这位素以沉稳着称的老臣,用一贯平和的语调,念出的数字却如同惊雷:“陛下,去岁太仓库实收银两二百八十五万两,各项支出五百四十一万两,亏空……二百五十六万两。”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东南倭患,军费开支一百四十万两;北方鞑靼,长城防务及九边粮饷需一百八十万两;宫中用度……一百二十万两。”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庞大的帝国,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纱帘后,嘉靖帝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不等徐阶继续,严嵩之子,身兼吏部、工部侍郎的严世蕃已然出列。

  他身形肥硕,目光锐利,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殿外的风雪声:“陛下!臣以为,开源节流,重在开源!东南赋税重地,浙江一省,水网密布,气候宜桑,本是‘丝绸之府’。若能将部分低洼稻田改为桑田,大力发展丝绸织造,所产丝绸可由市舶司专营,贩售西洋、东瀛,其利何止十倍于稻米?此策若行,数年之内,国库亏空可平!”

  他侃侃而谈,描绘着一幅“桑林遍野,银钱自来”的美景。

  司礼监几位秉笔太监,如陈洪等人,眼神闪烁,显然早已与严党通过气。

  “严侍郎此言差矣!”一声断喝,来自兵部侍郎张居正。

  他年轻气盛,眉宇间锋芒毕露:“浙江百姓,世代以稻米为生!‘改稻为桑’,说得轻巧!桑树三年方能成林,这三年间,百姓吃什么?田地被兼并,桑苗被士绅掌控,百姓沦为佃农,岂不是逼民造反?届时东南动荡,倭寇未平,内乱又起,谁来担当?!”

  户部侍郎高拱也立刻声援,他性格刚直,言语如刀:“臣附议!‘改稻为桑’看似为国谋利,实则乃饮鸩止渴!臣更想问,去岁江苏织造局报损的十万匹丝绸,究竟是真的漂没了,还是进了某些人的私囊?国库亏空,究竟是开支无度,还是贪墨横行?!”

  这话直指严党及宫内宦官痛处,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严世蕃脸色铁青,厉声反驳:“高拱!你休要血口喷人!‘改稻为桑’乃是国策,你如此阻挠,是何居心?!”

  徐阶则再次开口,语气依旧缓和,却寸步不让:“陛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浙江乃是朝廷税赋重地,一旦生乱,则天下震动。臣以为,当从裁汰冗员、核实田亩、追缴亏空入手,方是正道。”

  双方争论不休,如同殿外呼啸的寒风。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那道纱帘。

  良久,纱帘后传来嘉靖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们吵来吵去,无非是一个要开源,一个要固本。可这国库的空子,总得填上。东南的倭寇,北方的鞑子,不会等我们吵出个结果。”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宫里……用度是大了些,”他话锋一转,带着帝王的莫测,“可朕在这西苑清修,用度再减,能减出几个银子?”

  他顿了顿,最终,那串念珠被轻轻放下,发出清脆的定音:“严世蕃。”

  “臣在。”

  “‘改稻为桑’的条陈,朕准了。就在浙江,先找几个县试行。具体章程,你们内阁和司礼监,仔细议个法子出来。”

  “臣,领旨!”严世蕃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

  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心中一沉,却无法再辩。

  天意已决。

  会议散去,众臣退出玉熙宫。

  风雪扑面而来,徐阶望着漫天大雪,对身旁的张居正低声叹道:“看见了吗?这雪能掩盖京城的污秽,却盖不住浙江即将掀起的风浪。”

  张居正紧握双拳,年轻的脸庞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恩师,学生只担心,这‘改稻为桑’的国策,最终会变成一把火,烧掉的是大明的根基!”

  而在殿内,嘉靖帝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松枝,对悄无声息靠近的吕芳漠然道:“浙江的戏,开场了。让锦衣卫和镇抚司的人都盯紧点。朕倒要看看,这‘改稻为桑’的‘良策’,最后能长出什么样的果子来。”

  一场御前会议,在瑞雪中开始,在定策中结束。

  一项名为“改稻为桑”的国策,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滔天巨浪,将从浙江开始,逐渐席卷整个大明王朝。

  无数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

  ……

  大明嘉靖四十年,春。

  胶州湾的冰棱尚未完全消融,苏家坞的泥土小路上已满是泥泞。

  天未破晓,苏家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十二岁的苏宁整理着崭新的青衿,在父母弟妹的簇拥下走出家门。

  “笔砚都检查过了?”母亲周氏最后一次为他整理衣襟,指尖微微发颤。

  “娘放心,昨夜都查验三遍了。”苏宁握住母亲的手,触到满掌心的薄茧。

  父亲苏守拙将考篮递来,沉声道:“记住,不求文章惊风雨,但求字字见本心。”

  “父亲,儿子省得了。”

  “住客栈的时候尽量不要和其他学子发生争执。”

  “不会的!读书人都有素质,不会因为琐事而争吵。”

  “这就好。”

  身后,弟妹们踮着脚张望,苏顺抱着连夜打磨的砚台,苏谦举着油纸伞,秀儿攥着在村口折的桃枝,只因为乡人相信这能带来文运。

  里长带着牛车候在村口,同行的还有三位考生。

  当车辙碾过结霜的田埂,苏宁回头望去,全家人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唯见母亲不停挥动的胳膊。

  ……

  莱州府考棚前,上千名考生排成长龙。

  有人捧着书卷念念有词,有人对着文庙方向焚香祷告,更有人被搜出小抄当场拖走,哀嚎声惊起满树寒鸦。

  “青州府考生张南亭……”唱名声中,苏宁看见个清瘦少年从容走过。

  却见那少年突然驻足,俯身扶起一个被推倒的老童生。

  轮到苏宁受检时,衙役捏碎了他的炊饼,敲打砚台听声,连束发的布带都要展开细看。

  当苏宁终于踏进“龙门”,身后却传来哭喊:“我儿的墨锭被掰断了!”

  考棚低矮逼仄,昨夜雨水在青砖上积出片片水洼。

  苏宁刚研好墨,就听云板三响,题牌高悬: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满场响起抽气声——这出自《论语·颜渊》的截搭题,既要谈民生经济,又要喻君臣之道。

  隔壁号舍已传来啜泣,前排老童生颤抖着研墨,墨汁溅了满脸。

  苏宁闭目凝神。

  他想起父亲纳粮时佝偻的脊背,母亲深夜纺车的呜咽,更想起《明实录》里嘉靖朝太仓库年入二百万两,却要支应五百四十万两亏空的记载。

  提笔蘸墨,破题如刀:“民犹水也,君犹舟也,水盈则舟浮,此圣王所以贵养民也……”

  他将数学思维化入文章,以“田赋、盐课、钞关”三柱作比,用桑弘羊之策论常平仓,借刘晏之法说漕运改革。

  当别人还在堆砌“尧舜禹汤”时,他已在草稿上画出税赋曲线图。

  第二场考经义时,骤雨突至。

  雨水顺着棚顶漏洞淌下,苏宁急忙用身体护住试卷。

  水珠还是在《礼记》题的“玉不琢”三字上晕开墨团。

  巡场学政恰好走到舍前,见状不由得皱眉。

  苏宁不慌不忙,在旁批注:“璞玉蒙尘犹不改其质,正如君子遭厄不失其节。”

  随即另起炉灶,将《学记》《乐记》贯通论述,倒比原文更见格局。

  那学政驻足良久,临走时竟示意胥役送来块毛毡。

  后方考生艳羡的低语中,苏宁看见学政官袍下摆打着补丁,心中豁然,这或许是个心怀民生的清官。

  ……

  半月后放榜,苏家坞的桃花已绽出红萼。

  报子冲进村口时,周氏正在井边捶打衣裳,木槌“扑通”掉进井里。

  “捷报!贵府苏老爷讳宁高中莱州府院试第七名!”

  鞭炮炸响的硝烟中,苏宁看见父亲第一次在人前落泪。

  里长抬来“秀才及第”的匾额,母亲翻出陪嫁的红绸裹在门楣上。

  当苏守拙颤抖着要给报子封赏时,那汉子却摆手:“府尊大人免了所有新科秀才的赏钱!”

  黄昏时分,苏宁独自走到村学。

  先生将戒尺供在孔子像前,哑声道:“明日开始,老朽教不了你了。”

  见他困惑,又笑,“府学发了文书,要你十日内去青州书院进学。”

  月光漫过砚台,苏宁摩挲着院试时用的那支笔。

  他想起考场里那个清瘦少年,想起学政官袍上的补丁,更想起《大明律》里“秀才可以见官不跪”的条款。

  春雷在远天滚动,十二岁的新科秀才望向京城的方向。

  他知道,那只改变命运的手,已经推开了第一道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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